李存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收回了抚柱的手。
然后,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伸向自己胸前坚固的玄铁掩心甲。
冰冷的铁扣,在寂静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格外刺耳。
接着是护肩、护臂、护腰…
沉重的甲叶一件件离身,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最后一件护心镜被取下,露出里面一袭深青色的旧战袍时,整个明皇庙内,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
那件战袍,太旧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前胸的位置。
从右肩斜斜向下,直到左肋,一大片深褐色的不规则的水渍印痕,如同干涸了无数岁月的陈旧血迹,又像一幅悲怆的地图,永远地烙印在这件旧袍上。
“周老将军问得好。”
李存勖的声音终于响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孤那时五岁,确是太小。许多事,模糊了。”
“宴席的菜肴是何滋味,伶人奏的是何种乐器,诸将当时穿了什么颜色的战袍?这些,孤早已记不真切。”
“唯有一物,刻骨铭心。十九年来,不敢须臾离身,更不敢有片刻相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只拂过胸前印记的手猛地攥紧,将那陈旧的布料紧紧抓在掌心。
“便是此物!”
“父王当年痛洒于三垂冈上,滚烫的英雄泪,尽数落在我这稚子怀中。”
“轰!”
周德威脸上的刀疤,狠狠抽搐了一下,抱在胸前的双臂瞬间垂落,整个人僵在原地,魁梧的身躯竟微微晃了晃。
李嗣源倒抽一口冷气,眼中瞬间涌上浑浊的老泪,嘴唇哆嗦着:“是,是那件小袍子!父王,先王的…”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片深褐色的印记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畏。
庙内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粗重抽气声。
那些年轻士卒或许不曾亲历当年,但此刻,看着那件承载着晋王英雄泪痕的旧衣,看着少主将它贴身穿着十九载。
那份沉甸甸的传承与刻骨的誓言,如同滚烫的熔岩,狠狠冲撞着他们的心脏。
“二十年后,代父战于此地…”周德威喃喃重复,“先王,先王他,早已预见今日!”
“是预见,亦是托付。”李存勖环视众将,“诸位将军,皆是追随先王多年的肱骨!当年明皇庙前,父王之言,可还记得?”
“记得!”
“末将永世不忘!”
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声音带着被点燃的忠诚与血性。
“大王。”一直沉默的张承业忽然开口,“老奴斗胆,犹记得大王十岁那年,随先王讨平王行瑜,入长安献捷于昭宗皇帝驾前。”
刹那间,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这位内务总管的身上。
“昭宗皇帝见大王英姿勃发,胆识过人,龙颜大悦。”
“陛下曾亲抚大王之背,言道:我儿日后必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不要忘了对我大唐尽忠尽孝啊!”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追忆的光芒,“后来,昭宗皇帝还曾对左右近侍感叹,‘此子,可亚其父!’”
“可亚其父!”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动。
众人仿佛现在才想起,原来,这位年轻的嗣王,早在十岁稚龄,便已得大唐天子如此盛赞,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可亚其父。”李存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然则,诸位可知,本王十一岁那年,大哥落落,被梁贼朱温所擒,转送魏州罗弘信处,斩首示众!”
“又三年,本王十七岁,二哥廷鸾…亦被梁贼擒杀,尸骨无存!”
“连丧二兄,父王心中之痛,如刀绞肺腑!”
“自那以后,父王,便再不许我上阵,将我‘雪藏’于晋阳王府。”
“父王是怕,怕我也步了两位兄长的后尘。怕他,怕他最后一个儿子也…”
他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现场,只余下压抑的悲怆。
所有将领都明白了,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嗣王,那几年为何会突然“荒唐”起来。
“父王深爱,亦是禁锢。”李存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
“本王当时,年少气盛,只道父王轻视于我,心中苦闷郁结,无处排遣…”
“终日流连赌坊,纵马围猎,甚至与伶人为伍,粉墨登场,演那戏文故事。”
“世人皆道,晋王幼子李亚子,荒唐纨绔,不堪大用。”
“父王心痛,却也只能由我胡闹,只求,只求我能平安活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显得无比苦涩。
“若非父王临终托付,若非潞州告急,社稷危如累卵,本王,或许仍是那个被遗忘在晋阳深处的李亚子,那个只会演戏的荒唐世子!”
真相,如同拨云见日。
众将心中,那点因李存勖之前荒唐行径,而产生的最后一丝疑虑和轻视,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那荒唐的背后,是丧兄之痛,是壮志难酬,是父爱如山却又沉重如枷的无奈。
“王爷!”李存璋猛地单膝跪地,“末将,末将等愚钝,竟不知王爷心中如此苦楚。如今,先王,先王在天之灵,亦当欣慰!”
“末将等,誓死追随王爷,代父践诺,破梁雪耻!”周德威也深深一躬,再无疑虑。
“誓死追随王爷!”李嗣源及周围所有听到的将领、亲卫,无不单膝跪地,齐声低吼。
“哗啦!”
一声龙吟般的清越鸣响,李存勖腰间那柄从未离身的宝剑,被他猛地拔出鞘。
剑锋所指,正是汴州的方向。
“诸君且看!今夜,便是那第十九个春秋。”
十九年,十九年!
从晋王托孤泣血的誓言,到少主贴身珍藏泪痕的旧衣,再到此刻这柄直指汴梁的复仇之剑。
“父王!”
“您在天之灵,且睁眼看看。”
“看儿臣,如何在这第十九个年头,风起三垂冈,解救潞州城!”
“轰隆!”
仿佛回应着这惊天的誓言,漆黑的夜空中,一道刺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云。
紧随而来的,是滚过天际,震得整个山冈都在颤抖的隆隆雷声。
“河东威武,晋王千岁!”
李嗣源第一个反应过来,须发戟张,老泪纵横,猛地拔出腰间佩刀,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嘶声咆哮。
“千岁,千岁,千岁!”
无数个声音,瞬间汇聚爆发。
老兵们拍打着胸甲,热泪盈眶。
新兵们涨红着脸,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刀盾,跟着放声狂吼。
李存勖持剑而立,身形在狂潮般的声浪中,如激流中的礁石般岿然不动。
冰冷的铁面护颊之下,无人看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锋锐如刀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