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屏退大部分亲卫,只留李存璋在数步外警戒。
他独自一人,踏着湿滑的腐叶,缓缓走向那片更为清晰的明皇庙废墟。
夜风,穿过残破的石柱和断壁,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鬼魂的低泣。
巨大的石础半埋在泥土里,其上精美的浮雕,早已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
他在一块布满苔藓的残碑基座旁,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石面。
这里,十九年前,曾燃着温暖的篝火,回荡着悲凉的《百年歌》,回响着李克用那寄托着无限期望与遗憾的豪言壮语。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记忆深处那风雪之日的凛冽。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高大魁梧,须发戟张,笑声如同洪钟的身影。
父王李克用将他抱在膝上,粗粝的大手带着暖意,揉着他小小的发顶。
那篝火跳跃的光芒,映照着父王眼中复杂的情绪,有对年华老去的无奈,有对未竟功业的遗憾,但更多的,是落在他李存勖身上那沉甸甸的期望。
“二十年后,此子必能代我战于此地,完成我未竟的功业!”
言犹在耳,字字如锤,敲击着他此刻的心脏。
今天,他真的站在了这里。
背负着父王的遗志,背负着晋国的兴衰,背负着数万将士的性命,也背负着潞州城内无数生灵最后的希望!
然而,这通往王座的血路,是何等残酷!
眼前,闪过大哥李落落爽朗的笑容。那年他十岁,噩耗从魏州传来,大哥被朱温俘获,转交罗弘信斩首示众。
晋王府的天,仿佛塌了一半。
他第一次看到如山般伟岸的父王,一夜之间苍老,那双握惯刀槊的手,竟微微颤抖。
三年后,二哥李廷鸾。那个总是护着他、教他骑射的二哥,也在与梁军的激战中力竭被俘,惨遭杀害。
消息传来,父王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日。
出来时,鬓角竟已染霜。
紧接着,便是那不容置疑的,将他彻底“雪藏”的命令。
父王看着他,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不容辩驳的决绝:“亚子,留在晋阳,哪里也不许去!”
少年的心,被巨大的悲痛和不解撕裂。
父王不再让他上战场,甚至不再让他参与军议。
他成了晋王府深处,一个被保护,也被遗忘的符号。
无处宣泄的苦闷,无法排解的丧兄之痛,如同毒蛇噬咬。
他开始流连赌坊,在骰子的碰撞和输赢的刺激中寻求片刻的麻痹。
他纵马围猎,在风驰电掣中感受活着的证明。
最后,他走进了伶人的世界。
只有在粉墨登场的戏台上,在扮演那些或忠或奸、或喜或悲的角色时,他才能短暂地忘却自己是“李亚子”。
忘却自己是那个失去兄长,被父王“囚禁”在安全牢笼里的嗣王。
他演唐太宗励精图治,演楚霸王悲歌垓下…演尽世间悲欢离合,唯独演不了自己心底那份壮志难酬的苦闷。
世人嘲笑他是“荒唐小王爷”,他却只能在戏文的唱腔里,在深夜无人时对着《春秋》竹简,咀嚼那份无人理解的孤独与委屈。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悬挂的一物,那是一支温润的白玉短笛。
这是他从那段“荒唐”岁月里,唯一带出的东西。
音律,是他除了骑射武艺外,唯一能慰藉灵魂的寄托。
他缓缓抽出玉笛,凑到唇边。
冰冷的玉质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没有曲谱,没有伶人伴奏,只有浓雾死寂的夜。
他闭上眼,凭着记忆深处那篝火旁缭绕的旋律,试探性地吹响了一个音符。
笛声清越而孤寂,如同幽谷寒泉,瞬间刺破了三垂岗上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单调的音符流淌而出,艰涩,断续,带着一种生疏感,却顽强地试图连缀成那首古老的《百年歌》旋律。
笛声呜咽,低回婉转。
李存勖吹得很慢,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笛音描绘着人生的短暂与无常,诉说着英雄迟暮的苍凉,也隐含着一丝对功业未竟的不屈悲愤。
这不再是伶人取悦宾客的演奏,而是一个儿子在父亲曾经的战场上,在命运转折的前夜,用灵魂吹奏的,对亡父最深沉的祭奠与告慰。
笛声飘荡开来,穿透浓雾,传入附近潜伏的将士耳中。
周德威靠在一棵湿冷的树下,闭目养神。
当那熟悉而悲怆的《百年歌》旋律隐隐传来时,他猛地睁开眼睛,锐利的眼神中,充满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缓缓坐直身体,侧耳倾听,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这笛声,这笛声中的孤寂与沉重…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看到了先王眼中深藏的期许与落寞,也看到了眼前这位年轻嗣王内心深处,那不为人知的巨大创痛与压力。
李存璋按着刀柄的手松开了,他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单膝跪了下去,头颅深深低下。
周围的亲卫甲士,无声地,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他们或许不懂音律的精妙,但那笛声中蕴含的悲伤,追忆,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却如同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击着他们的心灵。
原来他们的王爷,并非生来就是冷硬的统帅。他的心里,也藏着如此深重的悲痛与过往。
笛声在吹到某个高亢转折处,戛然而止。
仿佛气力不济,又仿佛情绪激荡难以为继。
李存勖缓缓放下玉笛,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玉质几乎要嵌入掌心。
他仰起头,望向浓雾深处那无星无月的、压抑的夜空。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出,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铁甲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
父王,大哥,二哥…
你们看到了吗?
亚子来了!
就在这十九年前您预言的地方。
明日,便是血战。
儿子,定不负所托!
“王爷。”不知何时,周德威已悄然来到数步之外。
他没有行礼,只是深深地看着李存勖挺立在废墟前,被浓雾包裹的孤寂背影。
“先王,托付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