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端坐在中军帐内,不声不响。
案上摊开的地图,潞州城那被重重梁军营寨围困的墨点,像一颗黑色的毒瘤,吸吮着所有人的心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自周德威派出最后一队精锐斥候,潜入夹寨方向探查潞州虚实,已过去近两个时辰。
他强迫自己盯着那墨点,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剧本”里潞州城悲惨的局面。
粮绝、人相食、城破、屠戮……
记忆中李嗣昭那张模糊的脸,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
他能守住吗,在断绝外援近一年,在梁军日夜不停的猛攻之下,在人心和体力都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意的冷风卷了进来,吹得案头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王爷!潞州,有动静了!”
周德威语速极快,带着喘息,显然消息是刚刚送达,“斥候拼死回报,梁军遣使入潞州,打着节旄,是劝降使。”
劝降!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李存勖的心脏,他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那高大的潞州城门,在绝望中缓缓开启,面容枯槁的守军放下武器,李嗣昭被梁军押解着走出…
剧本里潞州陷落的结局,难道要提前上演?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强烈不甘的情绪,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李嗣昭他…”
“尚未可知!斥候只看到梁使入城,城门旋即紧闭。王爷,事不宜迟,请移步高处。”
李存勖不再多言,几乎是撞开帐帘冲了出去。
周德威紧随其后,李存璋早已闻讯,带着一小队精锐甲士护卫在侧,簇拥着两人疾步奔向营地边缘最近的一处高坡。
高坡之上,视野开阔了些许。
“王爷,您…”
张承业的声音,带着深切的忧虑。
“无妨。”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张承业递来的,那枚镶嵌着水晶镜片的“千里镜”。
据说,这是西域贡品,李克用生前最爱的珍藏之一。
他颤抖着举起“千里镜”,凑到眼前,目光死死锁定在潞州城的方向。
冰冷的镜片,瞬间将遥远的城头拉近。
那座饱经摧残的孤城,终于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之中。
城墙,那曾经高耸巍峨的城墙,此刻如同被巨兽啃噬过。
外城早已不复存在,巨大的豁口犬牙交错,焦黑的断壁残垣,诉说着无数次惨烈的攻防。
唯余内城那圈相对低矮,也更加残破的土墙,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巨人,依旧倔强挺立,死死扼守着最后的阵地。
墙头上,布满箭矢留下的蜂窝般的孔洞,几乎看不到完整的雉堞。
那火烧烟熏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烽火连天。
一面残破不堪的“昭”字大旗,在布满缺口的城楼顶端,迎着凛冽的寒风,无比顽强地飘动着。
那旗帜,是李嗣昭。
那面残破的旗帜,是无数忠魂不屈的呐喊!
粮尽,矢绝,折木为兵,易子而食。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怆与崇敬,如同电流般汹涌,贯穿李存勖全身。
就在这时,潞州城头,那面残破的“昭”字大旗下,突然出现一小队人影。
他们并未持械戒备,反而,似乎在城头忙碌着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接过李存勖手里的“千里镜”,周德威看着城头的景象,满脸错愕。
冰冷的镜片,将遥远的城头拉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嗣昭。
这位以勇烈著称的昭义节度使,此刻拄着一柄卷刃的长刀,勉强站立在城头。
身上的明光铠,早已破碎不堪,沾满黑红的血污和烟灰。
胸腹处,被布条紧紧缠裹着,依旧有暗红的血迹渗出。
那张曾经刚毅的面容,此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皱纹,嘴唇干裂发白。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充满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
接下来,李嗣昭被人搀扶着,坐到了主位上。
几个士兵,竟抬上来一张破旧的案几,几案上摆放着酒坛和酒碗。
他们就在这城头之上,就在城下数万梁军虎视眈眈的包围之中,将矮几摆在了布满刀痕箭创的垛口旁。
他们,在设宴?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李存勖。
在这尸山血海、断壁残垣的城头,设宴。
给谁设宴?
答案,很快揭晓。
潞州城下,一小队打着白旗的人影,正战战兢兢地穿过尸骸和瓦砾,向着内城那被撞得摇摇欲坠的城门靠近。
为首一人,穿着梁军文吏的服饰,手中高举着一卷帛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倨傲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梁使,刘知俊派来的劝降使者。
城头上,李嗣昭显然也看到了那队打着白旗的梁使。
“吱呀呀——”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那扇饱经摧残,布满刀痕箭孔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
梁使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整了整衣冠,带着随从,昂首挺胸(尽管腿肚子在打颤),穿过那地狱入口般的城门甬道,登上了残破的城头。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整个晋军营地,连同这片死寂的高坡,都屏住了呼吸。
李存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他看到那梁使似乎在高声说着什么,双臂挥舞,像是在慷慨陈词。
距离太远,声音被浓雾吞噬,但那姿态,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劝诱和威胁。
“李将军!”
梁使走到案前,努力维持着使节的尊严,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腔调。
“奉大梁潞州行营招讨使刘知俊将军之命,特来晓谕将军。”
“夹寨虽有小挫,然我大梁雄兵百万,援军不日即至。潞州孤城,内无粮草,外无…”
他的目光,扫过案几上那几个空空如也的粗陶大瓮,以及守军将领们枯槁如柴的面容,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潞州,已是绝境。招讨使念将军勇烈,不忍玉石俱焚。”
“若将军能幡然醒悟,献城归顺大梁,招讨使必奏请皇上,保将军…”
就在这令人感动屈辱和窒息的时刻。
城头上的李嗣昭,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