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昭,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辩驳,只是猛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那滔滔不绝的梁使,动作干脆,凌厉。
几个模糊的士兵身影,立刻上前,粗暴地推搡着梁使身边那几个随从。
梁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宽袍大袖剧烈地摆动起来,像是在激烈地抗议,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后退缩。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只见李嗣昭猛地向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夺过梁使手中那卷装饰华丽的诏书,双臂一振。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也象征着潞州最后一丝苟活可能的黄绢诏书。
在李嗣昭的铁掌之下,那物件仿佛一块毫无价值的破旧布片,被轻易地一分为二。
两块碎片,被他猛然举起,宛如夜空中祭奠英灵的冥币,随风轻轻摇曳,旋即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飘落,坠向城下无边的黑暗深渊。
“好!”
高坡上,周德威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那撕碎的,哪里是诏书?
那是屈膝投降的幻想!
那是近在咫尺的希望!
那是李嗣昭用行动发出的,震动天地的宣言!
城头之上,戏剧并未结束。
撕碎诏书,只是一个开场。
李嗣昭的身影,退后一步,又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朱温篡逆,弑君屠忠,乃国贼,天下共讨!”
“我昭义将士,世受唐恩。生为唐臣,死为唐鬼,岂能屈膝事贼?”
“潞州,城在,人在!”
“城亡,人亡!”
他端起一只粗瓷大碗,站起身,将酒碗高高举起。
碗里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液体,那根本不是什么酒,而是浑浊的泥水。
“弟兄们,梁贼使者,远来是客。”
“今日,本帅以这潞州最后的‘佳酿’,敬诸位,死守孤城,忠贞不屈的好兄弟。”
“干!”
喊完,李嗣昭仰头,将那碗象征着最后一丝生气的”烈酒“,狠狠地灌了下去。
“干!”
“为晋王,为大唐——”
“干!!!”
周围的将领亲卫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纷纷抓起粗碗,将碗中那浑浊腥臭的泥水一饮而尽。
动作决绝,如同饮下穿肠毒药。
梁使被这疯狂的一幕,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颤抖:“李……李嗣昭,你,你莫要执迷不悟,自取…”
“自取灭亡?”李嗣昭将手中的粗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他在喝酒?他在城头,宴饮?”张承业的声音,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撼。
“是壮行酒,是断头酒,也是给我等看的战鼓!”周德威,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此刻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李存勖浑身都在发抖,他亲眼看着李嗣昭一碗接一碗地痛饮,看着那些军官们轮流举碗狂饮。
那哪里是饮酒,那分明是在啜饮自己的热血。
是在用这最后的豪情,向天地,向敌人,也向可能的援军,发出最后不屈的咆哮。
一种巨大的羞愧感,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李存勖这个现代灵魂的心上。
他想起自己片刻前的怀疑,动摇和恐惧,对比这城头傲骨,何其渺小。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被晾在一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梁使,趁着李嗣昭等人痛饮,精神稍懈的瞬间,猛地从袖中掏出一物。
寒光一闪!
“狗贼,敢尔!”
手持“千里镜”的李存勖,目眦欲裂,失声怒吼。
城头上,李嗣昭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梁使扑上来的刹那,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沙场悍将的本能。
“喀嚓!”
一声脆响。
“啊——”
梁使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匕首当啷坠地。
“来人!”
“将此獠,拿下!”
两名浑身血污的昭义亲卫,立刻扑上,老鹰抓小鸡般,将惊骇欲绝的梁使死死按倒在地。
“李嗣昭,你敢杀使。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你…”
梁使发出杀猪般的哀嚎,伴随着绝望的咒骂,字字沉重,句句撕心。
“来使?”李嗣昭拄着卷刃的长刀,一步步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梁使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朱温弑君篡国,乃天下公敌。尔等助纣为虐,皆为乱臣贼子。何来‘使节’可言?”
“今日,本帅就用你这颗狗头,祭奠我潞州城下战死的数万英灵!”
“祭奠,被朱温老贼害死的先王!”
“祭奠,蒙尘的大唐!”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噗嗤——”
卷刃的刀锋,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斩过梁使的脖颈。
一颗带着惊骇、恐惧、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
温热的鲜血,喷泉般狂飙而出,溅射在李嗣昭破碎的铠甲上,溅射在周围将士枯槁的脸上,更溅射在残破的城头青砖之上。
那无头的尸体,抽搐着,软倒在地。
城头,一片死寂。
李嗣昭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也没看那滩迅速蔓延的污秽。
他伸出沾着血沫的大手,随意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红白之物,然后端起那碗被血染红的“酒”,望向城外,望向三垂岗的方向。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大口的鲜血,混杂着之前饮下的泥水,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将军——!”
周围的将领亲卫,发出惊骇的呼喊,扑上去搀扶。
他推开亲卫,端起血酒,再次面向城外。
面向那死寂的黑暗和浓雾,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震碎夜空的咆哮:
“告诉刘知俊。”
“告诉朱温老贼。”
“潞州,还在!”
“昭义军——”
“宁死不降!”
喊完,仰头,将那碗血酒狠狠地灌进胃里,将空碗重重地砸在城头上。
“朱贼——“
“想取潞州?”
”拿命来填!”
这声咆哮,带着血沫,带着无尽的悲壮与骄傲。
“想取潞州?”
”拿命来填!”
他身边的军官们,跟着嘶吼起来,发出垂死孤狼最后的悲鸣与挑战。
高坡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李存勖手中的“千里镜”,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岩石上,镜片碎裂。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前阵阵发黑,死死抓住身边的岩石,才没有栽倒。
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嘴角再次溢出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他苍白冰冷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滚烫的痕迹。
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是血脉贲张,是灵魂被点燃的共鸣。
这,就是李嗣昭。
这,就是潞州的傲骨!
这,就是他李存勖——
必须为之而战的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