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死死封住了整片山林。
时间,仿佛被这无边的白彻底冻结。
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在黏稠的胶水中跋涉。
李存勖背靠着的粗糙树干,微微闭着眼。
寅时一刻进食的那点冰冷硬饼和冷水,早已在胃里凝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加剧了四肢百骸的僵冷。
他强迫自己的意识,沉入“剧本”的每一个细节,片场导演的咆哮仿佛就在耳畔。
“李亚子!记住你的走位!三垂岗坡顶,勒马,环视!要那种睥睨天下、尽在掌握的气势!”
“然后,槊指夹寨——破此寨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声音要炸,要有穿透力!鼓风机,鼓风机再大点!”
“好,三、二、一,冲——!”
那精心编排的豪迈与掌控感,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现实的冰冷与沉重,正无情地碾压着那份虚幻的信心。
“万一,雾突然散了呢?”
一个冰冷尖锐的念头,如同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神经。
“剧本里,可没写雾散的时间。”
“万一,梁军的哨探正好在那个方向?万一朱温的疑心病没犯,留下的是精兵强将?万一…”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头,让他几乎窒息。
数万将士的性命,潞州军民最后的希望,自己这偷天换日得来的第二次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悬在这片该死的无法预测的浓雾之上。
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贪婪地吸入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酸涩。
视线所及,依旧是无边无际的乳白。
他甚至看不清五步外亲卫完整的轮廓,只有一片模糊的铁甲的反光。
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他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在绝望地撞击着牢笼,咚咚咚的闷响,仿佛就在耳膜深处炸开。
“沙…沙…哒…”
一阵极其轻微,异乎寻常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是风声,不是树叶摩擦,是铁器刮过石头的声音。
紧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短促闷哼。
声音来自右前方,是李嗣源部潜伏的位置。
李存勖全身肌肉绷紧,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刺向浓雾深处。
身边的亲卫们,同时察觉到了异样,黑暗中响起一片极其轻微的,兵刃摩擦甲片的“咔嚓”声。
李存璋魁梧的身影,无声地贴近,横刀已悄然出鞘半寸,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浓雾翻滚,如同白色的巨兽在不安地蠕动。
一个模糊的跌跌撞撞的身影,猛地从浓雾深处踉跄着扑了出来!
他穿着晋军的皮甲,头盔歪斜,脸上布满惊骇。
左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右臂,指缝间有深色的液体不断渗出,滴落在脚下的腐叶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他显然吓坏了,不顾一切地朝着中军方向奔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的嗬嗬喘息。
“敌,敌袭?梁军摸上来了?”李存璋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将声音压到最低,却如同惊雷在李存勖耳边炸响。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最坏的预想成真了,梁军发现了,整个奇袭计划功亏一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站住!”
一声低沉如闷雷的断喝,陡然从受伤士兵冲出的方向响起。
浓雾被撕开一道缝隙,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一步跨出。
动作快如鬼魅,一把攥住那名惊慌失措士兵的后颈甲胄边缘,硬生生将他前冲的势头扼住。
士兵惊恐地挣扎着,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李嗣源的脸,在浓雾中冷硬如铁,没有丝毫表情。
他另一只大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士兵受伤的右臂,猛地向上一抬。
借着几缕透过浓雾的微弱天光,李存勖清晰地看到,士兵右臂上插着的,并非梁军的箭矢或弩矢,而是一根临时削制的尖利木刺。
“自己人,误触陷阱。”李嗣源的声音,冰冷、简洁,瞬间驱散了弥漫的恐慌。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浓雾,扫向李存勖和李存璋的方向。
又扫过惊魂未定的士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慌什么?滚回位置!再乱我军心,定斩不饶!”
士兵被他冰冷的话语一激,瞬间僵住,连呻吟都忘了。
李嗣源毫不客气,将他往自己阵营的方向猛地一推。
士兵踉跄了几步,被两个无声出现的李嗣源亲兵,迅速架住,拖回了浓雾深处。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从骚动发生到平息,不过短短十数息。
但李存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铁甲内衬,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看向李嗣源,对方也正隔着浓雾回望过来。
那双眼睛深如寒潭,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李存勖却在那平静之下,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对部属绝对的掌控力,以及对混乱局面雷霆万钧的镇压能力。
李嗣源的目光,在李存勖脸上停顿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对刚才这场小小意外的交代。
随即,他魁梧的身影再次无声地退入了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废物!”
李存璋低低地啐了一口,声音里充满后怕和恼怒,“险些坏了大事!”
李存勖没有回应,他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吐气。
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湿意,混着草木腐败的气息,一起涌入肺腑,试图安抚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刚才那一幕,比任何“剧本”里的情节,都更真实地提醒着他。
战争,没有彩排!
任何一个微小的意外,都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他心神激荡,努力平复之际。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凉意,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浓雾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鸟鸣。
凄清,孤独。
像是黑暗世界最后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