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周将军。”李存勖微微颔首。
“末将已按王爷部署,各部皆已就位。”
“西北角,史建瑭率一千死士,携沙袋、柴捆、门板,匿于回水湾下游荆棘丛中。”
“安元信率五百精锐弓手,藏身箭楼死角下方凹地。”
“末将亲率主力五千,伏于其侧后林间,只待信号,便直扑符道昭大营!”
周德威的手指,在黑暗中虚点,仿佛那里就是沙盘。
“东北角,李存璋率两千锐卒,携撞木、飞钩,潜至贺德伦营盘后方松动土墙之下。”
“另遣五百敢死队,由王校尉率领,携带火油、松脂,于寅时末刻,在东北角外围密林同时纵火佯攻,吸引贺德伦注意!”
周德威的声音,带着一丝狠厉。
“甬道方向,已遣两队死士,各五十人,由军中老猎户引路,携带引火之物及凿斧,悄然潜至鹰愁涧腐朽木桩处。”
“待总攻信号起,同时纵火、毁桩!”
“另,史建瑭部在突入西北角后,将分出三百轻骑,由副将率领,沿夹寨外围直扑甬道,趁乱鼓噪,扩大火势,务必令其后方大乱!”
“王爷坐镇中军,李嗣源将军率右翼突骑为策应,随时驰援两翼!”
周德威汇报完毕,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存勖,“各部联络,以三声短促鹧鸪哨为号,总攻,以王爷中军号炮为令!”
计划周密,环环相扣。
每一个环节,都充分利用了情报带来的优势,针对了梁军的弱点。
然而,李存勖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计划越完美,容错率就越低。
任何一环出现意外,都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将军部署,甚妥。”
“然,此战凶险万分,胜负只在瞬息之间。将军,可有疑虑?”
他问周德威,也是在问自己。
周德威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末将征战半生,大小阵仗无数。然如此…行险用奇,以全军为赌注,直插虎穴,实属罕见。”
“王爷洞察战机之明,行险之胆魄。末将,叹服!”
这“叹服”二字,发自肺腑。
但随即,他的语气转为前所未有的严肃:“然,末将有一虑,不得不言!”
“将军但说无妨!”
李存勖心中一凛。
“东北角佯攻,火起之时,贺德伦若不为所动,反而加固营防,死守不出,则李存璋将军强攻松动土墙,必成强弩之末。”
“若此时符道昭击退我西北攻势,回师夹击,李存璋部,危矣。”
“此乃,此战最大变数!”
李存勖的呼吸,瞬间停滞。
周德威的担忧,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这个看似完美计划中最脆弱的一环。
剧本里只有辉煌的胜利,却没有记载这惊心动魄的变数。
怎么办?
临时更改计划?时间已不允许!
放弃东北角?那等于自断一臂!
他死死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
“贺德伦,谨慎,却也多疑!”
“他若见外围火起,必疑是疑兵,不敢轻动。”
“然,若火势猛烈,远超寻常袭扰?”
“若火光之中,隐见大队人马旌旗晃动?”
“若佯攻队伍中,混杂我军缴获的梁军号角,吹响其求援信号?”
周德威的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
他瞬间明白了李存勖的意思。
虚则实之!
将佯攻,伪装成足以威胁其根本的,不得不救的“真攻”。
不仅要放火,还要造势。
让贺德伦无法判断虚实,不得不分兵应对!
“王爷妙计!”
周德威低喝一声,压抑着激动。
“末将即刻传令王校尉,佯攻变强攻,多备旌旗、火把,入林百步即点燃!”
“擂鼓,吹梁军号角,务求声势浩大!”
“让贺德伦以为,我主力欲从其东北角破寨。”
“好!”李存勖心中稍定。
“另,传令李存璋。佯攻火起一刻钟后,无论贺德伦是否分兵,立刻发动对松动土墙的总攻。”
“务必以雷霆之势,一举突破,不得迟疑!”
“末将遵命!”
周德威抱拳,转身欲去安排。
“周将军!”李存勖忽然叫住他。
周德威回身,黑暗中,两人目光再次相遇。
李存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此战,关乎潞州数万将士性命,关乎河东存亡。本王,将此身家性命,托付将军了。”
听到沉重的“身家性命”,周德威魁梧的身躯,在黑暗中微微一震,单膝跪地:
“末将周德威,愿以此残躯,为王爷前驱。不破夹寨,誓不生还!”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誓言,却重逾千钧。
周德威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树影里,去传达那最后的命令。
李存勖背靠着一棵湿漉漉的巨树,微闭着眼。可眼皮下,却走马灯般飞速闪动,那是片场排演的画面——
雾气弥漫的绿幕前,鼓风机嗡嗡作响,副导演举着喇叭喊:
“亚子,眼神再锐利一点!记住,你此刻是猛虎出柙。三垂岗,就在你脚下。好,准备冲锋——”
“咔!”
那熟悉的场记板打响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然而此刻,没有鼓风机,只有浓雾深处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绿幕,只有脚下冰冷坚硬的泥土。
没有安全绳,只有握在手中这把沉甸甸的马槊。
“剧本,真的不会出错吗?”
贺德伦会中计吗?
符道昭的骄横能维持多久?
安元信的死士能否成功毁掉甬道?
李嗣源,他那支策应的精骑,会如何行动?
剧本的走向,是否会因他这只“蝴蝶”而彻底改变?
不安,缠绕着他的心脏。
浓雾,是奇袭的屏障,却也阻断了视线,阻断了信息的传递。
他无法看到山下,无法确认各部是否到位。
一切,都只能依靠周德威的调度,依靠事先约定的信号,依靠命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鸟鸣,刺破了浓雾的帷幕。
“咕—咕咕——”
三声短促,间隔精准,是鹧鸪哨!
信号,来自西北角方向,史建瑭部,就位了。
“咕—咕咕——”
东北角方向,同样的三声短促鹧鸪哨,李存璋部,就位。
“咕—咕咕——”
更远处,东南甬道方向,微弱的哨声穿透浓雾传来,安元信的死士,也已潜入鹰愁涧。
各部,皆已就位。
箭已搭在弦上,只待最后的扳机!
他强行压下激动与紧张,死死锁定山下夹寨东北角的方向。
那里,将是点燃这场燎原大火的第一颗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