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
瑞恩眯眼直视太阳,慢慢吸着烟。
待烟味散尽,他低头,舒缓眼睛,转身从侧门进入圣延。
三楼一间小室内,一张圆桌,三张木椅,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房间里里外外被各式法阵包裹,门口却无守卫看守。
瑞恩推门而入,主位上早已有人等候。
双方点头示意,算问过好。瑞恩径直走向左侧落座。
不多时,门再次打开,卜乌反手锁门,落座于右侧靠门处。
“那么,也就不必客套什么了。卜乌,对于图鲁加斯林区的事,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尹子兰一开口,气氛登时凝重起来。
卜乌仍是那幅笑面虎面孔,将目光投向这位圣米瑞厄新任掌权者。
“图鲁加斯隶属斯卡姆,怎样也都轮不到二位在此审讯我吧。况且,二位又是如何得知我国内部机密的?”
事情发生后,卜乌第一时间封锁消息,知道此事的都是身居要职,并可信任之人。虽说各国互派间谍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能摆在明面上的。
真是猖狂啊,这是要成为下一个褚昭吗?
“作为灯塔最高指挥官,我有权对一切可疑要素进行调查处治。”
尹子兰将问题上升一个层次。
“并且斯卡姆没有任何底气独立处理神迹,灯塔将全权接管后续问题。”他又道。
“不劳您费心,斯卡姆有能力处理本国事务,不需要国际援助。”
“好了,我们不是来吵架的。”瑞恩头疼地捏着眉心。
他放下手,呼出一口气,将话题拉回。
“利尔维亚虽不愿干涉别国内政,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你胡闹就能解决的。”他看向卜乌,随后收回视线。
“里面的东西,或许与神明有关。各位心中有数,我便不再多说。此事已不是以一国之力就能解决的小问题了。至少此时,我们应该放下往日恩怨,齐心协力。而不是在这里过家家。”
锐利的目光扫过二人,在瑞恩眼中,这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
是了,也只有神明这种事情能让他们都如此紧张。
不久前,斯卡姆西部的图鲁加斯原始森林深处,一支由民众自发组织的探险队意外发现新能源。
要知道,利尔维亚主管农业,圣米瑞厄科技发达,只有斯卡姆,被戏称为“神的边角料”,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新型能源让久经压制的斯卡姆激动万分,更有甚者称“势必一举打破外界的偏见”什么的。
只有相关人员知道,这个东西并不简单。
“……并且,经证实,S-4369为污秽变种,虽无传染性,但仍会对人体产生一定影响。请各位放心,S-4369只会使人致幻,危害性较小。烦请诸位做好保密工作,严格遵守……”
会场一角,白袍少女默默起身,推门离去。
卜乌也是一身不起眼的装扮,见她要走,紧随其后。
金属门将两个世界隔离开来,走廊内回荡着轻微的脚步声。
“分析结果大体就是这样。”二人在门边站定,卜乌说道。
“……记得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去掉。”
卜乌深呼吸,吐出口气后仍不死心地问道,“接下来的研究你都不打算参与了吗?没有你提供的数据,实验很难进行下去。”
“尔利斯地下有东西。”她道。“我得去看看。这比呆在实验室有价值的多。”
他点头,“恐怕那里只有你能进去了。”
“就这样吧。”少女看了眼腕表,“污秽抗体我尽快,但别抱太大希望。”语毕,转身向电梯方向走去。
“元惜!”卜乌轻呼,少女并未理会。
“……”调查结果可以给我一份吗……
哎。算了。
几天后,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开始从外围对污秽泄露处进行研究。他们小心翼翼下挖十米,发现了遗迹的存在。
卜乌突然下令终止探查,所有人员全部撤回,实验项目解散。同时,封锁所有消息。
就像触及什么禁忌。
卜乌对此作出的解释是,“在元惜回来前,不要轻举妄动。”
“您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那里面的东西……‘不是你们可以与之对抗的。’这是她传回的最后一条讯息。”
“您为何如此信任那位,她说的话一定可信吗?”
“除了她没人能在污秽手中活下来。”
“我们已经分析出很多信息了,它是神明时期的古物,建造时间却在近二十年以内它在向外扩展!总有一天会突破地表!”
一位研究员激动地站起,另一人见他情绪激动,安抚地拍了拍他,接替他说下去。
“至少要做些什么,不说帮上什么忙吧,起码多了解一些,好做防护。恳请您准许我们愿意留下的人继续实验。”
“……”
“大人?”
“我不想造成任何伤亡。若你们执意如此,那便依你所言。但对泄露处的探查必须终止,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人,圣米瑞厄有动静。”
卜乌刚刚回到占卜店,正要补觉,就接到这么条消息。
他深深叹息,只得打开文件查看。旋即眸光一凌,以个人名义的会议吗?看来是又生虫了。
没人会想要有关神的事流传出去, 即使圣米瑞厄与利尔维亚都想分一杯羹,也不敢以国家立场参与,只能以个人名义掺和进来。
于是就有了这场会议。
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被法阵裹挟到密不透风,不断的争吵使空间内显得更加闷热。
刚刚还一致对外的尹子兰与瑞恩争论个不停,卜乌倒是清闲起来了。
尹子兰坚持让灯塔军队驻入图鲁加斯,瑞恩不愿他圣米瑞厄掌控一手情报要求让利尔维亚的法术学相关人士进入图鲁加斯进行研究。
两人争来争去,愈演愈烈。
瑞恩说他们可以提供技术援助,尹子兰说不需要。
尹子兰表示前线危险,瑞恩表示他们有能力自保。
卜乌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毕竟大家的共识是“能在会议桌上解决的,就别暗地里搞小动作。”
更何况,当他斯卡姆真是手无寸铁?
二人争吵的激烈程度又上了一个档次。
瑞恩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利尔维亚就没有能力吗!就算我们实力差了一些,至少也可以上阵杀敌!”
尹子兰一拍桌案,也站起来。“怎么杀?开着农耕机削他脑门吗!你们那些贵族舍得放他们的独苗上战场吗?”
卜乌淡淡举起茶杯,嗯,好茶。
最终三人各执己见,不欢而散。
平昌三十二年七月九日
S-4369被探险队发现。
平昌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
S-4369项目专项实验开始。
七月二十二日
元惜向卜乌提出加入实验,进度得以飞速进展。
七月二十三日
元惜提出假设,遭同组人员反对。当晚,假设被证实。S-4369为污秽变种。
七月二十八日
元惜破天荒联系了卜乌:“让他们离这里远点,这的东西不是你们可以与之对抗的。”
她鲜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再加上与神明有关,于是卜乌下令终止探查,封锁消息。
八月十六日
卜乌最后一次联系上元惜。
“没什么事了(电流声)……幻境……(电流声)格拉娜的……(电流声)解决……”通话断开。
总归是好消息吧。卜乌放下手机,耳中微小的窃听器不断传出两位男士的交谈声。
“子兰。”脚步声。“不要跟卜乌针锋相对。小心他参你一本。”
“他与那位的关系也差得很。”尹子兰的声音。这么听着,显得文静秀气,轻声细语。
“总归是要注意些的。单论他本人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只许他卜乌打着那位的幌子欺上瞒下,不许我用实在的职权履行职责?”虽有不甘,但仍是轻语。
“子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更高的资本,没有资本的主人。”
“……我明白了,叔叔。”
这枚窃听器安在利尔维亚某高官的书房里。
而此等技术,只有斯卡姆内部有。
又过了几天,图鲁加斯深处突然地动山摇,泄露处竟恢复如初,好似从未出现。
九月,天气已开始转凉。
这是元惜断联的第26天。
卜乌刚下列车,在车站外的小摊上发现一个人穿着她的标志性白绸斗篷,正在长条木椅上吃面。
他本以为她被困死在地下了。
面锅热气腾腾,卜乌在长椅另一端坐下,元惜埋头干饭。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
“前些天的地震,是你干的?”
“费话。”
“怎么回来也不知会一声。”
元惜用余光撇了眼他的方向,“我的行踪为什么要告诉你。”
许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低低地笑了一下。
“为大功臣接风洗尘嘛。”
最后一口面下肚,她又要了瓶气泡水。在摊主拿饮料的空档,她略带嘲讽地调侃。
“是为了下面的一手资料吧。”
卜乌不好意思地笑着,元惜无语地看他一眼。切,真装。
接过饮料,卜乌抢先将钱付上,“就算作我的贿赂了。”
“……谁家好人行贿用汽水。”
元惜一口气灌掉小半瓶,说起正事。
“抗体我明天会给你送去,样品很少,副作用也大,还是别用了,研究研究算了。”
“嗯。什么副作用?”
“死。”
明显是想把天聊死。
图鲁加斯里到底有什么?所有人都想知道。可惜唯一知情人闭口不谈,谁都没办法。
见套不出消息,卜乌没呆多久就走了。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
人来人往的车站前,在油烟香气弥漫的空气中,混杂着别离与重逢。
人潮如海,苦与笑,悲与喜,编织出人生的书页。
而从这来来往往的故事里,钻出一个孩子,抱着一袋烤肠跑来。
“走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元惜自己拿了一根,拉着这个女孩,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昌三十二年七月十九日
圣米瑞厄新开放运营的列车站前,元惜逛了三圈,终于决定中午吃凉粉。没吃过,尝尝鲜,结果大失所望。
是吃完再说呢?还是直接换下一家呢?
纠结着纠结着,一个易拉罐飞进碗里。
……想骂人。
扭头一看,几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了,正处于打人的前摇阶段。
元惜指尖一划,易拉罐带着汤水砸到领头的瘦竹杆脑袋上。
瘦竹杆吃痛,回头臭骂,一看是她,吓得噤声。
妈妈咪呀,这不是当街痛批斯卡姆掌权者的那尊大佛嘛!这么牛B的人怎么这么接地气啊!能让掌权者点头哈腰的人不该在这吃路边摊吧!
元惜不开口,他们也都不敢动,好似坐在那的人是他们的教导主任。
她在想要不要让他们赔粉钱。
他们在想她是不是在想怎么玩死自己。
算了,谁小时候脑子不抽上一抽。交给警卫队好了。
不久,负责这一片区的警卫到达现场。
女警官:“为什么斗殴?”
瘦竹杆:“没,没有大人,大人明察,我们只是吓吓她!”
女警官:“我问为什么。”
瘦竹杆:“她,她偷我们吃的!”
小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我没有,我只是捡了他们扔在垃圾桶里的。”
在隔壁摊吃烤肉拌饭的元惜抬头看了看。“过来。”
那小姑娘回头,眨眨眼,走过去。
“老板,再加一份。”元惜说完,低头吃自己的。
这是一个小羊般的女孩。
扎着两个翘尾的小辫子,米色发丝边缘被阳光渡了金。小小的,看着才十岁。
两个人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女孩吃的很快,吃完就看着元惜慢条斯理与有些过火的鸡排做斗争。
元惜吃完就走,没有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没有问她为什么捡饭吃,没有问她父母在哪。
她打好的腹稿没用上。
元惜要走,她便跟上。元惜回头,她说谢谢。
“嗯。“元惜等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扭捏了一下,声音小小的。
“我叫任知秋。可以帮我买一张去斯卡姆的船票吗?船票就好,我以后会还你钱的。”
“去干嘛?”
“我父母在那边,我想去找他们。”
几分钟后,任知秋坐在循回列车里,身旁是昏昏欲睡的元惜。
玄窗外景色飞逝,任知秋怀里抱着一纸袋烤肠。
列车进站,两人分道扬镳。
本来元惜就是要回来的,去圣米瑞厄一趟不过是想吃个午饭。
酒馆内,少女点上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十几岁的孩子都比我懂事。”她呐呐自语。
可是这次,不会有桐清的回应。
自那场雪后,她的人生很荒凉。
好不容易好起来了,桐清又一声不吭回了老家。事后发消息说,家里出了点事情,要晚几天回去。
结果到了现在都没个人影。
她总共也就只有那么几个朋友。
两位已经离世,桐清又走了,卜乌早就被她单方面绝交了。
人荒凉,生活也荒凉。
她自己倒也享受,本就孤僻的性子更加孤僻,闲得没事研究造福人类。
尔利斯杀人不犯法,她想过完善法律,又想到种种弊端,决定先弄些小玩意。
于是一种可以消解大部分伤害的护身符开始在市面上流通。
又出现了可以把一个成年男子电晕但不致于伤人性命的符箓。
再后来又有了可以完全睡死直到自然醒的符箓。
考虑到受众,又弄出一个能听到起床铃的版本。
于是方向逐渐跑偏……
元惜没有刻意隐藏身份,卜乌实在看不下去她如此浪费天赋,劝她加入国家研究院。
她拒绝了。
明明这些小玩意很有意思,怎么会是浪费。
走出酒馆,抬头仰望不再流动的星空,深深吸气。
明天早上吃什么好呢……
“彭”。一声巨响,吓得她因酒气而迷朦的双眼瞪大不少。
脑海中飘过一阵鸟语花香,眼睁睁看着前方小巷内滚出一个球。啊不,是一个人。
任知秋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睁眼看见一件眼熟的白色斗篷。
向上一看,有些尴尬。
对方仍有些幼态的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悦,身上浮着浅浅酒香,一把拎起她的后衣领。还特喵拎在手里晃了晃。
元惜仔细看看她的脸。
“任知秋?”
“嗯嗯嗯,任知秋。”她疯狂点头,只求这位姐赶紧把她放下。
许是她期许的目光太过强烈,元惜真的将她放下。
“怎么,叫人扔出来了?”
“嗯……我去爸爸妈妈上班的地方,但他们早就不在那里了。”
元惜胸口一堵,呼吸沉重,几乎喘不过气。
“还有线索吗?”
“没有了。”
“我是说关于你父母的所有信息,我有路子查。”
任知秋瞪大眼盯着她。
突然变成专业人士的气质了呢……
任知秋跟在元惜身后,左拐右拐,上行下行,眼见位置越来越偏。
静,静的只剩脚步声和自己的呼吸声,石砖石墙将愈发窄小的小道包围,昏暗如同没有月光的星空。
她不会要把我卖掉吧!任知秋惊恐。
越是害怕,她越紧贴着元惜,生怕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终于走过一道长长的下行阶梯后,前方出现昏黄灯光。
元惜还以为用不上这个身份了。
组织代号成员:荆棘,在几十年之后,在大家都认为她早死了的时候,重又到黑暗的视线中。
“几年前一对夫妇来过斯卡姆,研究古迹,曾在莫里区打工,我要他们的信息,名为……”她神色淡淡,周身缭绕着肃杀的气场,令人不敢直视。
侍者低头弯腰,冒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有什么心思。
不过几分钟,所有信息便整合完成。
离开据点,任知秋这才大口呼吸。
元惜边走边看资料,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对她好似没有任何影响。
“一年前他们辞职,跟一群文物贩子接触过,一行人去了图鲁加斯,再没出来。”
任知秋沉默。
“图鲁加斯啊……”元惜想了想,“最近有些动静,要想进去不容易。”
“……姐姐。我要找到他们,就算是尸骨。”
元惜偏过半个身子回头看她。小姑娘眼眶发红,泪水打旋,欲坠不坠。
“我没说他们会死。”
“嗯。”她抬手用袖子抹干泪花,元惜摸摸她的头,牵起她向前走。
任知秋没有地方住。元惜在周围找了家旅馆,现场画了几个法阵。
临走,任知秋叫住她,上交了自己唯一的行李。
这个棕黄皮的小背包,任知秋从未让它离身。
“尔利斯的下面有东西。爸爸妈妈就是在找入口。”
回到家后翻看笔记,他们是在研究古文时发现了有关地下的只言片语。
文字演变至今,这种古语逐渐失传,但元惜认得。
一是因为古文的简化体现在仍充当拼音使用,二是因为当年洛忆酒会用。
笔记中提到的几个他们不理解的词,用简化体表示就是:
神迹自北始,至南而终。
光华隐落,终有不能。
白鸦凄凄,似是而非。
斯……这个照片上的字迹有点熟悉啊……
照片内容是这几段文字最开始出现的原本。它早已破烂不堪,虚弱躺在影像中。想起来了,这是瑞勒的字迹。
怪不得“白鸦凄凄”了还“似是而非”呢。
大致意思应该是在说文明之神格拉娜的陨落。
看完已是第二天凌晨。
七月二十日
元惜着手调查图鲁加斯。
凌晨三点读完笔记,三点二十四分找到了笔记中标出的大体位置。
元惜全程骂骂咧咧,格拉娜在圣延陨落是常识,这些人就因为瑞勒一篇悼词跑来图鲁加斯。
在常人眼中,神的传承理应在圣延,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记录证明它在哪里。历史是会有差错的,如今大神官留下的文字提到斯卡姆,那就跑不了!那可是大神官瑞勒哎!神葬地绝对在斯卡姆!说不定传承也在那里!更何况利尔维亚是神起地,圣米瑞厄是神陨地,斯卡姆却好像跟神没半点关系,怎么可能!于是一群人浪奔浪涛浪涤涤,在兴奋激动的情绪下跑来找神葬地。
妈的。要是元惜能穿越到过去,铁定给他们批头盖脸一顿骂。
传承早被瑞勒偷去旧都了啊!跟神有关的记录只要是瑞勒写的绝对夸大到极致啊!特别这TM还是悼词啊!悼词!他本来就是格拉娜毒难单推人啊!格拉娜一死直接把他刺激成疯子了啊!这些你们都不知道!TM这个疯子可会意淫了好吧!这玩意可信度直线下滑啊!别去啊别去啊!TM万一是那疯子整的什么复活仪式你觉得你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可是她不能回到过去,而他们已失踪几个月了。
虽说她也觉得自己不讲理,可她就TM这么个脾气,想骂就骂了。
结果被打脸了。
污秽?不像,不太一样,但又有些相似。
污秽是会附着在物品上将其同化的,而它只是飘浮着,紧贴地表。
元惜蹲下,将手放在浅浅一层,不停飘动的气体里。
属性相克的感觉。应该就是污秽。或许是变种吧。
神不会真葬在这吧?既然有污秽,那塔冥纱一定在这里活动过。
瑞勒靠谱一次了?看那篇文章,他写的时候分明是悲痛地疯了个彻底……等下,他们说的新能源不会是这个吧!
元惜用自己做实验,得出全部数据,用了两天。
当弈被拉去图鲁加斯,看到,感受到那浮于地表的稀薄黑气,她愣了很久。
“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记得,它们怎么……”
“这是忆酒的罔月。”
“是的,是的……是什么时候……”她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元惜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出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一向淡泊冷静的弈慌了。
弈蹲下,墨色长袍掩盖她的身躯,手指轻颤,去抚摸那些穿过指缝的能量。
曾经只一丝便让她退避三舍的[罔月],如今羸弱到翻不起半点水花。
元惜没有打扰。许久许久过去,才将她拉起。“会头疼的。”
弈低低应了一声。
主和洛忆酒用的都是罔月。
只是元惜从没见洛忆酒用过。那天屏障破碎时,所有的力量就都已燃烧了个干净。
罔月的两位主人都说过,它很脏。
七月二十四日,准备前往地下的元惜在图鲁加斯外围发现一个试图潜入禁区的小家伙。
垂眸盯上几眼后,一把将其从灌木丛中提了出来。
没错,又是任知秋。
笔记上有推断出的入口位置,早已翻过无数遍的任知秋死脑筋的想下去寻人。
一大一小相对而立,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大好看。
无声对质20秒后,任知秋倔驴一样的眼神击败了无言以对的元惜,小孩成功被提溜回旅馆。
米色与浅橙相交的房间内,任知秋闷闷不乐,用被子裹紧自己。元惜双臂环胸,极其无语地盯着她。
小朋友明白元惜的顾虑,大朋友理解任知秋的心思。
但谁都没有开口,沉默对峙着。
当清晨的微光撤去,骄阳缓缓挪到窗边,凉意完全退去之时。元惜开口了。
“不准去。”
“我要去。”她半张脸埋在膝盖上的被子里,声音闷得如同窗外的空气。
室内再次寂静,许久没有动静,任知秋抬眼看元惜的方向,四目相对。
那个眼神,使她无法移开视线。
纯净但复杂,繁多的心绪又显得干净。
很奇妙。
她想看懂这个眼神。平静中浸染悲伤,更深处的她看不透,或许还有丝丝希望?
越想看透,越看不透。
元惜低头不再看她,她也收回视线。
“一起去吧。”女声宛如清凉的风,吹入孩童的心。
她再次抬头看去,感激的目光迎上元惜轻轻的微笑。
“到时候跟紧我。可别得寸进尺啊!要听话,不然死在里面我可不管。”
……元惜姐姐,是很温柔的人啊。
任知秋抓着元惜左侧的衣角,跟着在林中兜兜转转。
元惜施了法术,在她身边可以抵抗污秽的影响。
他们推断出的入口位置与实际有不小的差异,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正确的入口。
洞口已经坍塌,有一半已没入地底。稍一清理,元惜便抱着任知秋钻了进去。
脚下的阶梯径直向下,只有极少的光线照明。打开手电往下照射,深不见底。
“……感觉比预料的还要危险,不然我送你回去……”
“不要!”任知秋紧张兮兮地抱紧她的胳膊,“你答应了带我一起的!”
无奈,只能带着她下行。
两人走走停停,竟是走了两日也不见变化。
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峰回路转,阶梯向左绕了个半圈,来到一处空荡大厅。
石柱镶嵌在墙内,只露出不到三分之一。
墙体横向刻满文字,石柱上的文字则是竖向。
神识扫过大厅,确认没有问题后,元惜才让任知秋靠近。
“不要盯着那些字看,会被困在里面。”一种简单的幻术罢了。
任知秋点头,干脆闭上眼,抱紧元惜胳膊 跟着走。
穿过大厅,在下一扇门前,再次止步。
“这里的机关已经打开了。而且……里面的东西出来过。”
“是爸爸妈妈吗?”
元惜没有回答,在地上画起法阵,将任知秋保护起来。
“你不要进去,等我处理完来接你。”
“嗯,好。”
解决了后顾之忧,元惜起身,手中化出一柄蓝青色长剑,一脚瑞开大门。
里面一直咕噜咕噜响个停,像化学反应在浓稠物质中不断产生。
门开后,地上一米高的黑泥?或许该是油漆?总之,就是这么一个油光瓦亮的泥巴,快速聚拢成一块八米高的怪物。
在它的身体上,牙齿,又或是人骨,还有毛发,不停游走,没入,又出露。
触手张牙舞爪,有种与身体是两个神经中枢的疯感。不断有黑色液体从飞扬的触手上凝成一水滴状坠落,又与身体重新融合。
简直是看一眼便令人San值狂掉,鸡皮疙瘩起一身。
元惜直接就是一个呲牙咧嘴,痛苦面具。
还好任知秋闭着眼,不然恐怕看一眼就要吐出来。
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它当海蛰皮剁了。
怕后面还有这种恶心东西,元惜通知卜乌让他的人离远点。
估计一个军队都不够这家伙吃的。
清理干净现场,两人继续往前走,错误的岔路元惜就直接排除掉了。
她当然没敢告诉任知秋,那滩泥巴肉里应该有她父母的尸体。那整个小队估计都折在这里了。
路上又顺手弄死了些奇怪的东西,不过似乎是未受血肉滋养的缘故,不那么恶心人。甚至有些可爱,像小孩做的手工。
这里的内部充斥着污秽,最外层却是[罔月]。就像是在阻挡污秽。更奇怪的是,跨过一道隐隐存在的分界线后,前方的景象就像施工未完成一样。
通道内空荡地令人心慌。
又走了不短的时间,污秽的浓度越来越低,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罔月]。
这次文字不再依附于物体,而是在眼前飘荡。
[潮沫]的存在似乎使它更为兴奋,更加强大,瞬间淹没了二人。
被剥夺所有力量的感觉。元惜在心中暗想。
这种感觉,为什么有些熟悉……在哪里……
脑中不断闪着什么奇怪的回忆,记忆一直延至更遥远的过去,她看见“自己”身上不断浮现又缓慢愈合的伤口,看见十九岁左右的无念握着“自己”的手,一遍遍说着“没关系,都过去了,没事了。”
她看见一个短发黑瞳的女生病态笑着,口中不断呢喃。下一瞬又抱着像极了她的娃娃,哭得像个无助的幼子。
女生轻轻抹去娃娃的眼泪,笑容危险。
“不要哭,你不能哭。眼泪只会让处境更糟……”
“收起你的情绪,绝对……”
听不清了,只剩无法理解的只言片语和电流声。
随后意识一片清明,长发女子哼着歌,把她抱在怀中安抚。
“没关系,哭出来就好。别憋在心里,别像我一样。”
影像恢复正常,是“自己”与桐清,卜乌一起窝在占卜店里吃牛肉面,是一个拥有精灵耳的男子向他们介绍自己的“伟大产业”,是桐清从外界带回来的孩子,是“自己”解决他们惹出来的麻烦被压在废墟下。
是桐清将为脱困而变小的自己抱回家。
是那个孩子问“你们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吧。”
是桐清无言的沉默。
是自己拒不治疗,坐着轮椅等待投喂。
是许许多多,欢乐的,遥远的记忆。
可是里面的自己并不高兴。
她身上有一种疏离感,将自己与世界间的联系斩断。
“笑”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伪装”已经成为条件反射。
元惜听见哭声,回头望去,是那个短发女孩。
女孩用力拉扯心脏上的锁链,直至脱力。
她说着什么,声音极小。
细细听去,她说:“对不起。”
元惜知道,她就是弈口中的主,尔利斯的创世者。
夕阳暖橙的光辉于身后亮起,元惜回过身,斯卡姆特有的木楼延向远方,石板路上走过两位少女。
她们向光而行,桐清在前方念叨着想去的地方,“自己”在侧后方随口附和。
那道浅蓝身影忽而回眸,视线相对,双方好似透过那双异瞳看穿了对方的灵魂,使人不禁战粟。
“她”的目光缓和下来,坚冰化作一汪清泉。接着拽拽一笑,带着欣慰的笑。
随后转过身,紧赶两步跟上桐清的步伐。依旧是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向少女时的满目柔情却溢在风里。
再后来,主的死亡,“自己”的沉默,与弈的努力。
一幕幕在眼前上演,沉重的过往压得她喘不上气。
直到洛浮尘,带着忆酒残存于[罔月]中的意识,成为一个媒介。
一个改变一切的媒介。
故事的讲述一直延续至洛忆酒死亡之后。
[罔月]成为拉维纳尔的助力。
残阳似血,拉维纳尔枯坐于尸山之上,最后一次扫视这片土地。安知礼解开对诅咒的控制,她们就这么死去了,一直维持着枯坐着的姿势。
元惜站在尸山下,望着那血染的人儿。
…………
[潮沫]将[罔月] 剿杀待尽,意识从幻象中脱离。
她晃了晃头,再次睁开眼,却见面前站着一个幻影。
那人面上带笑,柔和而又眷恋地望着她,似要将她的所有刻入脑海。
就像是专为她定做的又一个幻境。
低头看向身侧,任知秋还在梦中,好像梦到了童年。
她重又看向那个幻影,片刻后放松地笑了。
“阿姐。”
“唔……猜你想问,这里是哪里,又是怎么回事。”幻影会心一笑。
它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解释。
图鲁加斯,是塔冥纱曾居住过的地方。也是格拉娜的陨命之地。同时,也是一座未完工的地下城。
在元惜直接跳过的某条通道尽头,是两位神明曾经的家。亲密无间的双生花,光明禁锢了黑暗,却没想到有一日会被黑暗吞没。
塔冥纱吃掉了她的姐姐格拉娜,自己悲伤痛苦的情感成为自身养料的同时,又激发出了快感,同样也变成了养料。三份养料使她强过了她的相姐,逃离了这个格拉娜建造的囚笼,逃到了旧都。从此旧都被污秽侵染,变成一块死地。
格拉娜死后,她不愿再见到那个充满回忆的房间,把那里毁了。下达遗言的那个格拉娜,其实是塔冥纱假扮的。
而这座地下城,是主的未完之作。
甚至连布局都没安排好,就迎来了死亡。
她想打造一座灯火通明的无人鬼城,将人世间最群像的幸福珍藏。
“我就知道你会来,所以就像星空里的‘主’一样,把自己的印记留在了这里。”谈及此,它神情有些落寞。
“我不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好是坏,只是有点希望,万一你来到这里时,是想见我的呢?”
“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呢?”元惜反问。
“你要走出去呀,这样不行的。”似是看出她内心所想,幻影微笑着,执棋落子。
元惜手一顿。
像她能说出来的话。
“那你就回来,带我往前走。”少女面色如常,白子连成一线。“我赢了。”
幻影在笑。满意又无奈,那无法分辨的情感里掺杂着悲伤。
见状,元惜也无可奈何地笑着。
“真是……你到底希望我长成什么样的人啊。”
“我想要你幸福快乐,自由自在,潇洒散慢。”
元惜轻笑,“游侠吗?”
“不是啊,开心快乐就好。”
它缓缓抬起手,努力摸摸她的头。透明的手掌却穿过她的发丝,未能获得熟悉的触感。
“不要难过。”
她鼻间一酸,但没哭。
接着扯起一个大大的微笑,轻轻点头。
“你也是。阿姐,不要难过。”
“每个人在图鲁加斯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它垂眸,不知是看棋还是看别的什么。
“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想,会看到那些被迫遗忘的事。所以,我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单选题。“元惜认真地看着向它,“不过是多一个亲人而已。忆酒永远是我的创造者,你也永远是我的阿姐。”
“是吗……”幻影嘴角带上一抹浅笑。
“那,阿苑。”它也认真地看问她,不舍而眷恋。“再见。”
“……再见。”
明知这是假象,却还是不愿道别。可梦终究会醒,既使声音轻小,也只能说再见。
[我很想你。如果我死后,留下的幻影见过你了的话,那也算作我见过你了吧。]
任知秋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还分不清是什么状况。
“醒了?走吧。”
闻言看去,元惜正坐在她身侧。
“啊,好。”
于是她就懵懵懂懂的被带了出去。
当阳光洒在脸上时,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刚才那是……”
“嗯,是梦哦。”
她们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跑去圣米瑞厄吃小吃摊。
任知秋吃的快,就被派去马路对面买双皮奶。
等她抱着热乎乎的纸袋准备回去时,却见元惜站在十字路口等她。
在微尘飘摇的清晨,晨曦透过雾霭。
人海如潮,悲欢与离合,推搡着人群不断前行。
任知秋向着光,奔向未来的璀璨,而薄雾弃于身后。
“走吧,回家。”
元惜带她去办收养证明的时候,任知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在图鲁加斯看到那些奇怪的怪物后,又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稀里糊涂被带了出来,她就已经有些明白了。
既使元惜什么也不提,她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坐在汽车后座上,她把那几页证明来回看了很多遍。
她还没有适应身份的转变,试探着问,“那我现在应该叫你妈妈吗?”
正在开车的元惜咔嗒一下把棒棒糖咬成两半,被这话雷了个外焦里嫩。
“好老气,叫姐姐。”
“哦。”
跟桐清打过招呼后,元惜带任知秋住进了桐清家。
至于这招呼怎么打的……
元:给你准备个惊喜。
桐:是惊吓吧。
元:也许?能带个活的东西住你家吗?
桐清还以为是小动物,再离谱也只是狮子老虎鲸鱼什么的。于是欣然答应。
等桐清回到尔利斯,站在自家门口做了半天心理建设。
打开门,正好与打扫卫生的任知秋四目相对。
长达半分钟的傻眼。期间任知秋认出了她,主动打了招呼。
桐清发出尖锐暴鸣声。
“你跟谁生的孩子啊!”
躺在沙发上,刚好被沙发靠背挡住的元惜笑得岔气。
随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位于战场外的任知秋默默拖地……
元情嘱咐过的,要是打起来,只要不打你就做自己的事情,不用管。
“所以你为什么要让小孩子打扫卫生啊!你良心不痛吗?!”
任知秋手中的拖把被桐清一把夺过。
元惜挠挠头,“不是我让她干的……”
“那你倒是阻拦一下啊!”
元惜四十五度仰头望天。“不道啊,我以为她爱干净呢。而且我给她的生活费是这个数哎。”
说着,用手比了个七。
桐清沉默。
“一年?”
“一个月。”
“……”
——2025,2,5
任知秋长大以后可是成为政员了呢~
从图鲁加斯出来后,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圣米瑞厄。
一无名山丘的半山腰,芳草茵菌,杨柳依依。自此东望,可观旭日东升。
她的哥哥,曾葬在这里。
红日下方,曾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