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词曰:
春絮济濮水,秋草峙岘山。风流萧索总难堪,荡子浮生几许、为寻欢。
路漫且修远,白首乍笑颜。险恶后人未曾攀,少侠月眉星目、望胜寒。
“不想走了我嘞哥,初秋阴天渐凉,西风野店生炊,去那筛几碗酒?小菜一吃,小酒一抿,深吸一口清气,天地都囊进身体里了不晓得多舒适。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还要找什么老头学什么艺……”魏寻欢噘嘴可怜巴巴指着甚远一家飘着酒幌子的野店。晋胜寒正四处望着茅庐人家,摸索那铁先生的踪迹。“你小小孩儿哪来恁大酒瘾耶?刚好路过便罢,离那么远,忍忍快找到了。”魏寻欢闷闷噙了口破葫芦嘴儿,跟在他身后。
这两个奔近襄阳岘首山一带,登山摸索第二日,寻不得那位楚山孤师长。现下临正午,晋胜寒也走得厌了,“不是说好就在东边这带,周遭栽竹养茶,还有柿子树,不应该看不见呀。”见魏寻欢毫不关心,你走就走,停就停的模样,商量着:“寻欢兄,一起找找吧?”“好。”
“感觉应该在这带了。”“嗯!”
“去高坡上瞧瞧?”“中。”
“你他娘的主动下能死啊?”“说好你带我游岘山的,结果没个消停,你打主意吧……”魏寻欢说着又打个哈欠,“午饭还没着落呢。”
“我们刚填点肚子,好吃懒做形容你真是太贴合了。”魏寻欢听了想反驳又一时哑口,“……我就不是,活着本来就没什么事好干,除了吃喝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就是轻浮,两个你自己选。”晋胜寒惹急了他,“你就老会说我,找呀,找他干嘛,找到了不管酒饭我可怨你!我真想干不知多勤谨。比谁快呀!”说着脚下几点,甩开晋胜寒。
“轻浮呀轻浮。”魏寻欢随当奔走如风,在山间只当探险寻宝做耍,几刻峰回路转,望见不远坐着三家,一户环周绿橙色彩鲜艳,另两个像是破庙农户,待晋胜寒赶上撇嘴一指。“厉害呀厉害!”
二人赶去,见那山里人家院里有短胡老头正在半绿微橙的柿子树下,小灶煮茶。晋胜寒认出就是那位铁先生,入门施礼招呼,魏寻欢只是瞥一眼环顾庭院,也不管晋胜寒使什么眼神。“你们两来得正好,坐,刚蒸了米,一会儿开饭。”
铁先生涮了两杯倒上茶水,魏寻欢随晋胜寒直坐下,也不品尝,就是口渴,一口饮尽,端起茶壶自行续上。铁先生见状笑道:“还记得我吗?上次比了几招呢。你这毛小子,真是一点礼也不讲的。”魏寻欢嘟囔道:“你让来的,喝个水还要送礼?撵我走啊。”
晋胜寒尴尬与铁先生对望叹笑,见他又盯着自己放桌上的配刀想着什么,“前辈上次碰面就看个不停,因拿贼之事没谈论太多,又叫我两过来,作何说法?”铁先生接过刀抽开看其锋芒欣欣然,“忘了,你两叫什么来着?”晋胜寒如实报了,魏寻欢却是反问:“你叫什么来着?”
铁先生摆手止声晋胜寒,也不做恼道了名姓,“免贵姓铁,草字南柯。”“我贵姓赵,贱名乐子。”“哎呀,你瞎用什么江湖假名,铁前辈,他叫魏寻欢。”
“南柯也不像真名,不去做太守,跑这……”老者莫名愈发高兴,“颇有年轻风采。不是南柯,带点这口音,是叫……随你叫,去看下火,边吃边谈。”欢喜起身,晋胜寒紧随其后帮忙。魏寻欢看铁南柯脸皱老态却对陌生的二人这番,好奇喝茶等待。
本以为没什么吃的,见老者甚是热情摆满了一桌,拿出酒酿,魏寻欢终于收了不敬之心,仍是不恭举止夹菜吃喝。作请几句,铁南柯望向一侧悠悠开口道:“前些日寻那贼人还有你两,我都听山孤那孩子讲了。先想着老了,但念他身世又多年不见,还是去帮帮。其实我年轻些曾混迹济南府一带,当年在那与几个江湖弟兄同那百花杀无常交过手,算是把他赶跑了吧,只是……有点死伤。没你能耐,之前逮住他了?这宝刀也是当年章丘三匠的手笔吧?章丘地带最善冶炼,他们哥弟三更是好手,周遭相售火热,也成就了七十多件名器。”晋胜寒惊道:“七十多件,有那么多?”
“天然之物有数,但凡人力可用,能有一个,就不尽不休。总有不俗的,七十多还只是一时虚数。”“这是在下祖父遗物,那前辈是认识吗?名讳泽济,也是刀名。”
“哪个泽济?”晋胜寒看着异口同声的二人对视,疑道:“许是雷泽之泽,济水之济。拿了老家生伏羲圣人之地和游荡江湖的济水做名号吧。怎么,我爷江湖名头有那么响亮吗?”“似乎听说过……”铁南柯微笑盯向魏寻欢,后者瞥见,把自己配剑拍在桌上,“这剑普通,你也问,你爷是叫什么?”“不记得,你爷爷呢?”
铁南柯抚须叹了一声,“人老了,总归见识不同,可能就是想问问你们老辈情况,你这孩子说话非得这样吗……诶,是耶?”“看心情,其实不太爱说话的。那你非问我,不吭又不行,理你就不错了呀。”晋胜寒觉魏寻欢腼腆又嚣张,嗤嗤偷笑点点头。
“不好听呀,不用敬语,你口气虽然也挺温柔的,没有尊重感,是吧?”老者劝着,魏寻欢吃喝毫不在意:“你拿话语度人呀,让人来学,又没惹你。随你对待,冲饭来的。”又扭捏责怪,“你也小子小子的叫呀,哪尊重了,你甚至不愿喊俺两一声少侠。”
晋胜寒难耐摆手笑道:“前辈莫理他,就这鸟样,其实没啥恶意。这算好的,你是没见他想跟你吵架的时候,那真直性子不管你谁的,定要和你论到底。”铁南柯哈哈乐道:“是吗?你俩也吵过?罢了这些,两位少侠!多吃啊,尝尝襄阳菜、黄酒。”一时饭桌热闹快活。
楚山孤年少在岘山于长辈旧识铁南柯习武,前些日再见,想着不妨让他顺便指点下魏晋二人。老者也有意,便叫事后来山。晋胜寒早领教楚山孤功夫扎实,喜不自胜,这会儿听铁南柯要看看两个武技如何,拉起吃喝的魏寻欢试演一番。后者不想当面炫技,闷闷与之随手过了几招,经晋胜寒刀上引着便入佳境,身挪剑转有了势头。正酣时,被老者叫停,晋胜寒收手而立:“粗浅本事,老人家多指点下。”魏寻欢起兴便不尽,走近叫道:“接着玩呀。”“先学学再比。”
二人落座,听铁南柯言:“还不错,了然了。哎,太像了!”“什么太像了?”他不理起身,负手缓步只道,“要说谈兵论武吧,凡一代有一代之武学,各有特别处。你想上古驾驷马车,战以弩箭戈戟,冶炼铜铁刀剑,图穷仍现刺匕。又有墨家尽矛盾之机关,开武侠之先河。而后愈加复杂,汉有依附养士,魏晋阔达好酒,南北多融,佛家拳、异族马,前唐兴盛诗剑游侠,五代十国虽不减,吃人残贼多了点,而今好汉收敛精神混饭行军,要么哥几个瞎混练练拳棍杂耍。各类手段随之精进,上古五兵矛戟弓剑戈,已增作十八般九长九短,乃至过百不计数。噫嘻!虽说侠以武犯禁不好,但即便匕首的丁点铁都融了,附有揭竿而起者,后世能继也。此些事迹,贵武之徵。人会使器,百兵有祖,拿自身所有来实现所行所想,这没法子呀……”
晋胜寒点头道:“武道五十篇也记有类似的。”“嗯。”魏寻欢应了打个哈欠,托腮斜视懒得听了,无非照本宣科些武学路数。“再说人身吧,‘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七十古来稀,我就五十有八了,不见得再活一纪。拳怕少壮,跨岁月硬要比如刻舟求剑。三十而立,功夫登峰造极,身体好最多延三十五,怎么也活一半了嘛。而后九成走入桎梏和紊乱,保守门户经不得推敲,往后肯定是慢慢走下坡路。当然还有办法延缓,莫泄原阳……害羞啦?那八成还在。武学本就来自前人,练武不会差太多。关键就在一招半式,你有必要研习他们招式,才能有更准确的判断,全新的成就。身富而论武,术先而功高,习武之玉律。”
随即他摸着老脸生了感慨,“人生真如一座穹门。‘这座穹门的顶点在哪里,是很难确定的……但就大多数的生命说,我相信,达到这顶点是在三十和四十岁之间。而且我相信,身体最健全的人,达到这顶点总是在三十五岁。’”
魏寻欢豁然笑道:“喔!难怪好多地方不招三十五以上的伙计,哈哈!”铁南柯道:“也没啥不能要的,刚才说的只是表面,实际因素颇多。或一力降十会,或花招以扰情,明敌动变形体,藏招式卖破绽。比试无非两个人打,不信你两来攻我试试。”“不好吧?打赢你个老的三方没面子。”
晋胜寒却对铁南柯深信不疑,听他的捡几根树枝用来比划,魏寻欢挑了根最粗的。三人站定圈子,便要试招。“铁先生,可小心啦。”铁南柯凝神看向两个后生,单手持枝,瘦小身子微伏做个架势,衣袂鼓风仍可见门户严稳,“还怕你们不信我本事哩,正好叫你两小子看看!”言罢主动攻来,斜斜戳向晋胜寒。好个铁南柯,且说他这般老瘦小,却身谨而步迅,招猛而势变,实而藏虚,拙而轻活,使力有度,准头也佳,斜行,拗步,翻身,搬腿,手上一小枝架迎挑戳,未差分毫。
过手七招八个动作,接了晋胜寒劈来一式,轻跃回身迎得魏寻欢,“别……”便踉跄退两步墩在地上,揉着屁股忍疼。晋胜寒慌身去扶,魏寻欢凑近委屈:“都没使劲,别讹人呀你。”铁南柯恼羞坐在地上,丢了树枝怨道:“我说让你拿树枝,没让你上脚啊。”“嘻嘻嘻,对不起……”老者颤颤起身只叫不比了,甩袖背手回屋。“真是莽撞,你怎么对老人家下手也不讲轻重谦让,惹前辈生气啦!”“又不是我生的!呵,让他拿人家徵圣篇显摆,还是高手呢。”魏寻欢撇清了见论武结束,便回座一人安然受用剩菜。
只是片会儿,铁南柯便提剑出来。晋胜寒见状当他要撇了树枝比真家伙,好言相劝,老者仅把剑递上。“这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人证老了,宝剑未老,看物证吧!”晋胜寒微笑有疑接过,观得外表白褪有暗斑,掂量剑身轻盈盈,抽来看严丝合缝近乎无声,便拿去桌前和自己刀刃作比较。魏寻欢见得剑光闪烁,凑上敲弄:“品材似乎不全一样,这锋刃做工和纹路看着倒是一类风格。”
铁南柯坐下抿杯茶看着二人观赏,又敲着魏寻欢的剑逗道:“想要吗?”“给我呀?”“你想不想要?”“你要给我呀?”“啧!我凭什么就给你呀?”“那你问个什么劲?”晋胜寒听二人绊嘴仍不停,笑着收起宝剑还与铁南柯,只听魏寻欢轻嘲:“哎呀,你就是想卖弄,让我服软告求,还是想拿前辈身份馈赠我的,做什么假呀。你们也怕,怕经营的白费,怕努力的心血没人继承,怕失传,怕……”铁南柯夺过宝剑,嚷道:“谁说给你了!自作多情什么样。”魏寻欢不在意地扭腰打个哈欠。
晋胜寒试着岔开:“别理他,铁先生是有何妙艺相传呢?”铁南柯思索着,又想问坐着摇晃的魏寻欢,“学啥都一样。”便言道:“外家形体积累,刀剑临敌应变,内家练气和些身法机巧我倒可以传些路子。武道‘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看你们二人分以厚重轻盈,但实际形体上你偏瘦,你偏胖……”“我这是壮。”“壮?咯叽咯叽。”铁南柯挠着魏寻欢肚子惹他嘻嘻。“不闹了,正事要紧,你们也说要回汴京,不留太久。我去找下图谱,一人练一套,而后互相传习,午后指导你们要领。”魏寻欢只对叫住收拾的铁南柯说声下午一定,打个哈欠便去午睡。
待他醒来,乖乖去收拾完桌子,走到院子听晋胜寒不是很乐意道:“铁先生说按我们两个现在本事,传你个心法起坐守一,教我身法步虚逐月。”“呵,还要学的?听名字就知道意思啦。步虚?不是道家打醮时候诵经用的,照着卦位,步子飘渺和升仙一样。”
铁南柯点头道:“不错,曾有月下一道人独自吟唱步虚经所研悟,一日三时,旋绕上宫,手把十绝,飞虚浮空……这套身法迅疾变化无穷,凡己身可有,只需一念,皆可调用。”晋胜寒只是迟疑:“可仅利用自身有的,会不会反而逡巡不前,中气不足到底成空呢,果然是步虚逐月。战场多角力,我要不学另一套内家心法吧?”
“胜寒呀,你不晓得世上多少有力使不出的呢……使得出是你没逢难处。试想,能充分调用所学武功,怎么会差?还有你,起坐守一虽为静门养气心法,却在动中习成。见素抱朴,少思寡欲,修一天涨一天的本事哩。”魏寻欢道:“这什么词好像听过。可你不说三十五后,功夫肯定不如常吗?一朝临界到头空,还探究恁久,那多没意思,我不浪费青春吗?”
这两个又听讲解日常修习细则,均是谢绝,觉得倾向自身路子的更好。铁南柯怨道:“哎呀,各补所短,我还当你们两个都能接受呢。技多不压身,只喜自己所好,才是到底成空呢。”“那问题来了,你这所谓的因材施教是想截长还是想护短。”听魏寻欢所言,铁南柯叹气道:“也罢,反正人无完人,学而无涯。武到用时方恨少,用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先练起来!”
于是,铁南柯讲演两套功法的图谱,两个同桌而坐,都且认真仰头听着。后些日各自研习,晋胜寒全然心记,默默起坐调息,只是老有差错,更惊讶魏寻欢了然于胸的悟性。仅几日便领略身法要领,虽一问三不知,只答感觉是这样,但举手投足大有长进,呼吸跨百步穿杨箭,回神上下山买酒饭。他不禁暗里称羡,自忖动起手来已是不如,嘴上感叹:“本以为你二半吊子样,真有点佩服你了,简直像玩一样就学成了,难不成你真是天才?”
这日午前雾散,魏寻欢拎筐下山买些食材,晋胜寒正坐定日下,铁南柯理理院子,入屋同闲谈他曹州家事甚久。“你小弟读书也挺好是吧?好啊。”忽的抬眸问道:“江湖甚险,何故习武练刀呢?”“也没什么。幼时候,察觉人生茫茫无归处,自作纷纭,夫子也难解困惑,一时观看武师杂耍又听闻家里长辈所言边境旧事,心神动荡便志向燕云,所以干脆舞刀弄枪,打熬筋骨。”
“为了燕云呀……那可远得很。强身健体便行了,一人从家出来的……未必成事呢,非去不可,宁肯玉碎不悔吗?志气很好,不是妨碍你,主要是想劝一下,非必要,也可以干点别的嘛……”听了长者吞吞吐吐尽是关心,晋胜寒习以为常回道:“既然志气很好,为什么非必要?现今本已无它用武之地,旁的不甚喜好。我也不想贪功建树什么,近几月衙门卸职略有懒怠,但已是练得武艺,只对空无花拳绣腿,亲身试试也无妨。否则呢,不然呢?”
“燕云之事重大,但有太多选择,不只图那块土地活着。战事凶险,收复又非一朝一夕一人一刀。这几天我能感受你性子,怕是十分念想,担心你的执着适当其反,反而活不好自己应有的模样。”晋胜寒裹了裹自己衣服笑道,“应有模样是何模样,眼见祸患战战兢兢,有了所想不付于行?若说应有,燕云十六州本来不就是汉家地盘吗?是不图那块土地,可您也知凶险,总有无路可走的人。贪图一些我若果真取回燕云,不就成应有了吗?我若不追逐,它远在天边何日可见?我是燃尽壮志得新局,不想消失心性在温存。不图燕云之志,那我还真成魏寻欢那家伙了?”
“呵呵,听说打过架,你觉得他怎样?”“一时角气,他那人呀,心血如潮,往返不止。若是朋友平常,那可真好玩。要是意见相左,或者赶上他心情怎么不好了,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哎呀……”“怎么听着和女娃一样?”晋胜寒又含怨带气把擒拘魂贼细末与之说了,“真的,前辈,有时候搞不明白,他毫不关心任何事,除自己外全然不顾的性子,结了怨大不了一人待着谁也不理。乖戾冷漠任性如此,连尝试也不肯了。与他结上冤家朋友,真是倒九辈子霉。”
铁南柯并不埋怨,反关心道:“呀!难怪我刚见他的时候那样子,什么也不想顾了,必是屡受伤害,那他心里能不难受耶?”“他非要如此,任他一人无谓去吧。”
“如果他就是没得选,无路走的人呢?”晋胜寒依旧摇头,“可他明明有自己天赋机敏的,这几天练剑长进比我快多了。就是不说话不顾及,任凭错过。”
“其实他所学仪仗,本就是速成法子。性子已成偏门,招式更走偏门。你两武学有渊源,所以不要埋怨,反正异性兄弟,照顾他一番。”言语甚是诚恳,晋胜寒只好答应。“我、我尽量。可若要动身燕云,便要分离,恐怕鱼鸟不同路。”
“怎么会不同路呢?世上是有很多纷扰,但还得明白,好坏难评,自来仅此一家——官家,至于什么儒释道法,全是隶属。”“嗯?是,可政事司法之经营与世道人文所思想能混作一谈吗?”
“你以为人人想的是什么?我是想跟你说,目的越是单一,步子不一定快,但绊子越多,总有受人所累的复杂。你想法是靠拢整个大宋军营收复燕云,而个人身心却连一个魏寻欢都扳不过,能行吗?燕云之志倘若不成呢?就不活了吗?还有一干俗事,所以才想劝你……”“铁先生不必劝了,我知道你意思,耳朵都起茧子了。本来很尊重长者的,但从不觉得有什么新鲜处。单一与复杂,我岂不知?你们这些人总倚老卖老充经验丰富,自认是过来人,可似乎已经忘了年少的感受了。您那些劝言,是我深思熟虑决定抛弃的。”说着晋胜寒表露厌烦之意。诚然,他就去个燕云十六州,太多人喋喋不休了,还全是自己人。观书听闻向来人们勉励有志之士,怎么今日成了这般。
“可是孩子,你这样会很受伤的。”“自有准备。我早晚踩在燕云土地,好教那些不让我去燕云的人,非议换作惊叹,再也无敌。”“好吧,愿你有所成,有所成……孤峰危崖甚险,莫做李广之流。”
他们谈罢,见魏寻欢早已回来,三人用了些饭。铁南柯趁午间又来到魏寻欢休息处,探访他的家常习性。“你外孙读书也很聪明呀!九岁啦?还学织布玩?那挺好,都挺好。”只是面对魏寻欢反客为主摆起谱来,已把他祖孙三代问遍,铁南柯微笑搓手意识到自己已经拘谨像个后生,又见他摸着几根胡渣打个哈欠,忧心反问道:“只是江湖凶险啊,你枉活半百,何故习武练剑呢?哈哈!”终于发作:“嘿,你咋还偷听人说话呢?”
“你们乐意说话的,干嘛防着寡言的人偷听?”“你装老成全打听完啦,该你说了!”
魏寻欢靠墙瘫了身子答道:“没什么,就是没事干,练着玩呀。”“从小爱玩剑?娘胎里就戳你娘肚子?”
魏寻欢终于与之倾诉,“唉,最早其实精工算术的,记得有时候痴迷到数着枝叶繁星,看形状疏密,想间隔规律,连锅都糊了。很多人不擅长此道,脑子笨。至于我呢?用算盘只是懒得记太长的数。神童不敢当,但被人夸聪明是常有的事。你或许也不能感受,那种了然于胸、求知而解的惊喜感觉,像是发现了天地间的巧合,简直……若给我时间,我愿把天高地厚衡量在心里。”“后来是不管天高地厚了?弃数从武?”
“后来发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他们不懂算术观察,就像我不明白他们无缘故的做事行径。无耻争斗,多轻视、常欺人,既然纯纯名利、显摆作优越,还要虚伪作荣,一副认真的样子。畸形怪状,奇了又奇。世界尽头总可知长短,人心反复难以规常。于是落下算盘,想了又想,终于脑子也笨的和他们一样,对天赋的再无新鲜,厌了又厌。我也无聊到耍耍剑术打发时间了,主要是轻,省劲儿。”“呵呵,你或许受人事牵连,想太多反而错了路子,乃至挽不回昔日灵光头脑了。有一股钻研聪明劲,是不该受人事烦扰。可人们做法随着性格履历,都未必明白自个,你怎么还妄图想明白世上那么多呢?”
“我想受人烦扰啊?谁稀罕明白他们那群混蛋,所以才躲开啊。结果呢?不欲作伪而近人,人人道我无情寡义;不欲含糊其辞、直言挑事,人人当我是沉默懦弱了,妈妈的。”铁南柯却甚是冷静,“不欲作伪而近人,那就是还想近人了?还有不想说、不敢说,你这不很作伪吗,嗯?是起了这端心思,却发现融不进来?”
“你也一样,随你猜测会意。”见他如此任性,铁南柯叹道:“‘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唉,人都会受阻心冷而迷茫改路,也是可惜人不知人。那你看胜寒怎么样?他说你……”
魏寻欢听了,浅笑欣喜:“我也想过跟他那么要好却又老是斗嘴,前段发现到底哪里不同了。你看过《论语》吗?”“常听人几句零碎,你说吧。”
“孔丘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我看到这句,觉得挺像。”“你算狷者?嗯,一类脾气。那你们知道行纯粹者易,行中道者难么?任凭自己心思,不顾旁它太简单了……”
“非也非也,我倒觉得行中道者易,行纯粹者难嘞。见人下菜碟的小二谁干不了?坚持自己心思下主意才叫难呢。”对晋胜寒本已吃瘪,见魏寻欢状铁南柯更是无奈:“你这飘荡的人,多变的剑,也追求纯粹么?可你行为无忌,一样性直得很,这样所谓的纯粹和偏执极端有何区别?若使武功之纯粹者,你那剑法若精而偏,趋与顽固陋习,颓废日逝,连仅有的灵动恐怕也会渐渐失去了,就像你丢了算盘一样。”
“刚才和晋胜寒那家伙说什么单一复杂,结果人家不怕绊子不理你。在我这,你所谓中道,和背叛反复有何区别?自称中道者多了去,不还是连我一个也容不下。人人都觉懂中道会来事,但不可避免地落入自身局限的偏执,循环复始,你们也是偏执的另一番样子罢了。我算盘不是自己丢的,是一群王八蛋害了老子向往心,专注力!既然各持己见,我尽情走我的,未必不是好事。想干涉我?不相往来,看谁先死。”“啧,人之联系是要维护的。虽然没多太平,但因平和日久的缘故吗?不能说全,某些想法吧,你们年轻人居然因为怕受伤害而变得保守。可是孩子,你这样性子会找不到位置的。”
“没位置?也是旁人逼的。问你们要位置?寻欢想去哪就去哪!我早晚左脚踩右脚上天去,超然物外谁也不理。”说着已躺下蹬腿练步虚。铁南柯谈罢,见他厌世不羁,更无谓生死,“唉,言不达意,一两个词实在不能涵盖所言种种,中道纯粹只是个词,不会太有边界,人都有先后侧重之分的。到时候你……”
“懂!中道眼里有什么是有边界的?”铁南柯又被其感染,也甚烦厌,“得!古言三表有本、有原、有用,君子狂士爱咋咋地,咋过不一样?又非全知神仙,都活一次,怎样小心翼翼才算通透活好呢?自为之。”起身狠劲拧了拧一把老骨头,最后嘱咐,“也可以学学胜寒修习的心法,你们互相学着些吧。午后早起练习。”魏寻欢翻身只见一布鞋离去,又是打哈欠躺下,“起晚就天黑练。”
如此,且说这二人在岘首山经由指点,十余日经演不辍,功夫各有精进处,且看现今魏晋游走起坐之精神:
夫意识方起,万法已成。规矩虚位,无一而行。步坎宫而情在离位,踏死门则意在指生。乾坤方寸,位置难穷。动荡不定,时隐时迎,包气象万千,陈九垓八埏。至美至乐,飘忽若神。
其功夫早筑,一道贯之。章则遵法,进退有迹。踵其气至面色增华,固其本令筋骨加力。宇宙浩然,呼吸而汲。处变不惊,尽仁尽善,昭昭哉日月,亘亘乎中天。亦庄亦谨,烨然成圣。
清楚武理,已到了离别日子。天蒙蒙亮二人便负了行李,老人家依依不舍,提剑相送下山直到官道石碑。铁南柯望前路叹道:“哎!只能说句后会有期了,还能说什么?人生多歧,毕竟留不住,晚月能见朝阳,已是千万缘分。”
“呀?那一起写首诗填个词?描下岘山景,诵下惜别情以作答谢您这些天照顾?”“嘁,那酸诗。”“也好,反正懒得写。”魏寻欢说着哈欠连天,找土石草木有什么虫蚁消遣,也不回顾。铁南柯与晋胜寒叽喳了几句,互道珍重尔尔,最终还是对望无言。晋胜寒敬他真如长辈般和蔼照料二人,看他望得穿秋水望不尽岁月,只当人老爱念想,打趣劝回:“前辈没啥说的,要不放我们走吧。”
铁南柯笑着摸索自身,再看两个行装有无遗漏,“对啦!这好剑给你吧。”魏寻欢听言撇头得意走近。“也算给你个与胜寒相称的手头家伙,那他刀名泽济,你的……听说你在汴京北边?邻近的濮水通得济水,取个剑名泽濮吧,相称。”魏寻欢顿时没了迷瞪,相视一笑便夺过来,“呵!该我的就是我的。那这破剑你留着想我吧。”便把自身佩剑解下做了交换。“也没白来这边,顺走个好剑。”晋胜寒只看他欢喜点头称谢,后挥手作别。
……
魏晋二人耽搁十余日修习,离了岘首山回汴京城去。七月的尾巴,八月的前奏天气,游离在野,想着能早赶回去。没了马匹,只凭双脚赶路,二人作息迥异慢不少。这日途径许州地界,天色已晚,寻家小店住下。
旅途少食,摸索先坐堂前,一点星火照得满桌油光,叫两大碗宽面,魏寻欢打个哈欠拨面叹道:“胜寒兄,你看这个碗又大又圆,盛面碗如宿命一般……”“店家拿酒!”“好兄弟。”“也有地睡,你今儿喝了可早点睡着,别又起不来了。”晋胜寒也被传染了一个哈欠,这几天同他作息常颠倒赶路,甚是折腾身子。
店家一老者拿来坛子并碗放上,回头便对那边乡客嚷道:“也不能这么说。那先前毕竟都输了,咱没话讲,这人家要打过来了,不得悠着些。”“什么休哥都死了,还怕,还不敢?铜钱他长官真的鸟怂!”“那么多人呢,不能再莽撞了呀。哎,都三年没见铜钱了,又不想去那军营住啊,只能分家躲开。”
晋胜寒竖耳去听,却是聊边境之事,抱着碗凑上打听,原是店主家里有行军者寄来书信,就是前些日,辽国再次南犯,镇州、定州、高阳关三路行营闭门自守。遂起了精神,与之相谈。见他们聊得欢畅,魏寻欢蹭些荤菜,独斟独饮。待要歇息,晋胜寒见多半坛被喝了净,付钱后被引往住处。
不是正店,一间残旧屋子,通铺些败絮草席,破被发潮,晋胜寒拿了头巾铺在唯一的枕头上,竖着放置,“凑活睡吧。”魏寻欢不管许多,径直躺了伸展拍腹。二人躺下,晋胜寒道:“你跟小牛一屋是不是也这样顶着睡?”“刚开始是,后来志恒来屋里找我们玩,问小牛枕边墙上黑糊一片是不是鼻屎……我其实没那么嫌弃,没什么呀,但还是膈应,就对脚了。”
想起铁南柯的嘱托,晋胜寒再问:“时间好快,要回汴京了呀,我准备从军去吧。你平常除了看闲书、串巷子、耍耍剑,还有什么别的爱好?”魏寻欢语气陡转冰冷如剑,昏暗间狂言:“吾好梦中杀人!”“呸,半夜最好给我老实点!你这辈子没相好了!”笑骂几句不再多言,晋胜寒起身把二人刀剑藏得远远的,便熄了灯火,吩咐早些休息。
虽是夜里昏黑,听着店家在收拾什么,虫儿窸窸窣窣作鸣哄人,但魏寻欢喝酒罢打着哈欠依旧睡不着,不自在地翻床捣枕几十遍,惹得晋胜寒不由心烦,“别动,背口诀、想东西。”魏寻欢尽力不打扰他,才是一会儿,忽又起半侧身子问:“诶?那咱两这是不是也算同床共枕了?”“不要说话!”魏寻欢无奈躺直身子蜷脚,怨句“没意思,睁眼闭眼一个样。”便不做声了。
不知梦乡前路安稳,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