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春风裹着料峭寒意,吹得夜校的窗纸簌簌作响。桂兰捏着那封盖着县委会红章的通知,指腹反复摩挲着“手工业合作社”几个墨字,纸页边缘被她攥出深深的褶皱。窗台上,巧云新编的红绳风铃叮当作响,绳结里塞着的艾草末子被风卷出来,混着煤油灯的烟味,在屋里漾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旧日子的余温,又像新变动的凉意。
“桂兰姐,这‘入社’到底是啥意思?”春桃抱着一摞扫盲课本进来,辫子上的红绳发卡滑到耳后,那是邻村小学老师送的,去年教师节她别着它给孩子们上第一堂课时,阳光把发卡照得透亮。此刻她指着通知上的“集体财产”四个字,声音发颤,“夜校的桌椅板凳,也要算进去?”
桂兰还没答话,院门外就传来哐当一声——是阿蛮的缝纫机被抬进来时,撞在门槛上的声响。她敞着粗布褂子,肩头还沾着后山的草屑,身后跟着两个扛着木箱的民兵,木箱上贴着的“资本主义尾巴”封条,红得刺眼。“凭啥动我的机器?”阿蛮把手里的账本狠狠拍在课桌上,红绳捆着的票据哗啦啦散了一地,“这是我打了三年山猪、卖了二十张狐皮换的!去年冬天下大雪,我守在县城供销社门口三天三夜才抢着买的!”
账本里滑出一根磨得发亮的红绳,是五年前救阿绫时从王麻子手里扯断的,当时上面还沾着血痂。如今这根绳缠着张泛黄的章程草案,墨迹被阿蛮的眼泪洇得发蓝,“‘个人服从集体’?那我这些年熬的夜、手上扎的针眼,算啥?”她猛地撸起袖子,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有几个还结着黑痂,“上个月给合作社绣红旗,我三天没合眼,现在倒好,连机器都要被收走?”
婉清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她的蓝布褂子口袋里别着支钢笔,是明远从临县捎来的,笔帽上刻着“为人民服务”。这阵子她跟着下乡干部学写材料,笔记本里记满了妇女们的诉求,其中一页还夹着半片银杏叶,是去年明远临走时塞给她的。“阿蛮,先喝口姜汤暖暖。”她把碗递过去,目光落在阿蛮散落在桌上的票据上,突然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不是你给秀莲木器铺做木工服的工钱单吗?上面还有她爹的手印呢。”
提到秀莲,阿蛮的火气消了些,却又咬起了嘴唇。今早她去送合作社的红旗,远远看见秀莲抱着她爹留下的雕花锯子蹲在地上哭,锯柄上缠着的红绳(当年桂兰帮她系的平安结)被扯得歪斜,公社的人正往锯子上贴封条,说这是“封建糟粕”。“那锯子救过三个姑娘的命。”阿蛮声音低了下去,“当年祠堂要沉玉镯,是秀莲她爹用这锯子锯断了祠堂的柱子,才把人救出来的。”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秀莲跌跌撞撞跑进来,发髻散了一半,手里紧紧攥着块被锯末染黑的红绳。“他们要烧了我爹的账本!”她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混着木屑往下掉,“说那上面记着‘雇佣关系’,是资本主义的证据!可那账本里记着的,是这些年帮姑娘们修嫁妆、打家具没收的工钱啊!”
她摊开手心,那截红绳上还缠着半张泛黄的字条,是十年前一个被拐卖的姑娘托她爹刻木牌时留下的,上面写着“我叫春燕,家住下河村”。“我爹说,等世道太平了,就拿着这些字条帮她们找家。”秀莲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现在他们说这些都是‘四旧’,要一把火烧了!”
桂兰看着姑娘们泛红的眼眶,突然转身从里屋翻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红绳捆着的旧账本滑了出来——是1953年沈老爷案的卷宗,扉页上“樱花计划”的残痕还在,旁边贴着片干枯的樱花花瓣。“你们看这个。”她指着账本里记录的妇女被拐卖的名单,“当年我们拼了命保护这些名字,现在,我们的手艺、我们的念想,也不能被随便抹去。”
她解开捆着账本的红绳,把阿蛮的缝纫机票、秀莲的锯子登记证、春桃的教案一本本捆在一起:“合作社不是要没收咱们的东西,是要让大家抱团过日子。但日子要过,根不能丢。”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姑娘们,婉清正把扫盲班的点名册往怀里塞,春桃在教案本里夹红绳发卡,阿蛮则用红绳把缝纫机的零件编号写在布片上,“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该留的留住。”
当晚,清风庵的油灯亮到后半夜。慧觉师太刚把祠堂的老族谱藏进佛像底座,那上面记着几十年来村里女性手艺人的名字:巧云的娘会织云锦,阿绫的外婆善绣虎头鞋,婉清的祖母能在银杏叶上刻诗文。“这些名字,都是咱们的底气。”师太把一串红绳念珠递给桂兰,念珠上的每颗珠子都刻着个“女”字,“当年你娘就是攥着这串珠子,才没被沈老爷的人吓住。”
桂兰把念珠缠在手腕上,看着姑娘们在庵堂里忙碌:阿蛮正把缝纫机拆成零件,红绳系着的编号布条在月光下晃荡,每个零件都被她用桐油抹过,说是能防潮;秀莲蹲在香炉旁,用刻刀在锯子的雕花里刻“1956”,刻痕里填了朱砂,“我爹说过,朱砂能避邪”;春桃把扫盲班的点名册抄在蚕茧纸上,那纸是她用桑树皮自己做的,据说能存几十年,她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巧云新编的红绳香囊里,香囊里还塞着安神草药,“怕我夜里睡不着”。
婉清没说话,只是把明远送的钢笔拆开,笔杆里藏进了半片银杏叶。她想起去年明远临走时说的话:“文字能燎原,念想也能。”此刻她在蚕茧纸的最后一页写下:“夜校的油灯,要一直亮着。”
半月后,合作社挂牌那天,锣鼓声震得山响。公社书记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讲话,说这是“走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台下,阿蛮的缝纫机重新组装起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成了社里的“共享工具”。她教姑娘们踩踏板时,红绳系着的编号布条在零件间晃荡,有人问起这绳是啥意思,她笑着说:“这是咱们机器的‘身份证’。”
秀莲的锯子挂在合作社的墙上,下面贴了张红纸,写着“集体财产,人人爱护”。但她带的三个女徒弟都知道,每次用完锯子,秀莲都会让她们在木料的隐蔽处刻个小小的红绳记号,“这是咱们的手艺印”。有回公社的人检查,指着木料上的记号问是啥,大徒弟灵机一动:“这是‘节约木材’的标记!”
春桃的扫盲点挂起了新牌子,黑底白字写着“红旗扫盲班”。她把蚕茧纸点名册压在讲台下,每天上课前都要摸一摸,扉页上的字被她摸得发亮:“每个名字,都是红绳的一个结。”那天邻村小学老师来送新课本,看见她辫子上的红绳发卡,红着脸说:“这发卡配新课本,真好看。”
桂兰站在合作社的屋檐下,看着姑娘们手腕上的红绳——阿蛮的绳系着缝纫机零件编号,秀莲的绳缠着锯子上的朱砂,婉清的绳绑着钢笔,春桃的绳别着发卡。风掠过新糊的窗纸,红绳在风中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双手,在时代的岔路口,紧紧握成了拳。
远处,巧云抱着狗剩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根红绳,绳上系着个歪歪扭扭的纸风车。风一吹,风车转起来,红绳跟着晃,把阳光切成一片一片的。狗剩指着合作社的方向喊:“娘,阿蛮婶的机器响了!”巧云咧开嘴笑,含糊不清地说:“好……好……”
桂兰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念珠,珠子上的“女”字被体温焐得温热。她知道,这根绳系住的不只是账本和零件,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念想——是阿蛮熬的夜,是秀莲爹的锯子,是春桃的蚕茧纸,是婉清的银杏叶,是无数个像巧云这样的女人,藏在岁月里的盼头。
暮色渐浓时,合作社的烟囱升起炊烟,混着夜校的煤油灯味,在村口漫开。桂兰望着那片朦胧的光,突然想起1948年巧云疯癫时护在胸口的那根红绳,那时绳上还沾着血和泥,如今却系着风车,转得欢快。
时代的风还在吹,但红绳系得紧,再大的浪,也冲不散这些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