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冷雨淅淅沥沥,已经下了有三四天,按人间的年岁算,我现在不过才七岁。这个房子本就地势低洼,雨水已经开始从屋外往屋内流,待不下去了。
光脚踩着没过脚踝的水,我走出了生活了四年的屋子,半月前父亲和母亲都被一群穿着盔甲的人杀死了,他们说他们是“奉旨征兵”。
人间七洲总是打打闹闹,你争我抢,征兵是常有的,只是这次好像更急切。
那时我正坐在院子里,像之前的七年一样,边打瞌睡边思考着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凡人的身体啊,总是容易疲累。
想当年我刚满四万岁的时候,跟两只成年应龙不眠不休打个几百回合根本无所畏惧,打完之后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月神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可是现在......哎,一言难尽呐。
一阵哭喊和哀求将我从断断续续的梦中惊醒,梦里的一切在睁眼的瞬间就忘记了,还没等我完全睁开眼,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手提溜起来,貌似还被上下掂量了掂量。
“是个女娃娃,太轻了。”
“军爷,军爷我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吧,她才七岁,她才七岁!你们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放下我的孩子!”是我的父亲在哭喊哀求。
我歪着脑袋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我的父亲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我的母亲满脸泪水也跟着一个劲儿的磕头。
磕他们作甚?一群仗势欺人的狗罢了。
我挣扎着要脱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七岁的人类啊,不止容易疲累,还太弱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抓着我的人像是被我弄的烦躁了,将我丢了出去,脑袋撞到院子里两人合抱的槐树上,嗡地一声,一阵剧痛传来,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迷迷糊糊中看到我的母亲奔向一个穿着盔甲的大胡子,却在离大胡子有三尺远的地方被一刀砍下了头颅。
鲜血从母亲的项间喷洒到我的脸上,那在空中的模样,像极了开放在魔界的死生花。
父亲见状,起身夺了一个人的佩刀,作势要砍下,但依旧是被乱刀砍死。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凡人而已,如蝼蚁一般的生命,一茬一茬,生生不息的,不过是死了两个凡人而已,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那个大胡子在临走前看了我一眼,或许是觉得我也活不了多久,转身走了。
“老大,这天气要下雨啊,咱赶紧去下一家吧。早抓完人早收工。”
“抓人?抓什么人?我们这是奉旨征兵!”
“是是是。”
征兵的那两个人彻底消失在这个家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冰冷而磅礴的大雨拍醒的,我尽力将父亲母亲的尸首拖进屋内,坐在地上,茫茫然无措,按照凡人的习俗,我该把他们埋到地下。
可是凡人讲究死了要有一个全尸,于是我找来针线,谨慎小心地把母亲的头和身体缝了起来。尚未干涸的血液流满我全身,血腥味让我空空荡荡的胃里几次翻搅,我感觉我几乎也要一块死去了。
雨停了的时候,我到院子里挖土,下雨了就用门板把挖的坑盖住,雨停了接着挖。
如此反复了三四天,雨也下了三四天。终于,被席一卷,黄土一扬,我把父亲母亲埋了进去。
门板被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劈开成两半,各插在坟前。
后来想了想,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于是半夜爬进村子里秀才的家,偷了笔墨,郑重地在坟前的木板上写上:“先考落永之墓”“先妣杨氏之墓”
凡人总说养儿防老,人死了之后,有个人收敛收敛,总是好的。
以前倒觉得没什么,当我还是天界战神拂安的时候,对有人收尸这件事并不那么热衷。
当时一个从凡人修炼上来的小仙兴致冲冲地向我表态,说:“战神将军活着,小仙鞍前马后,为您冲锋陷阵,若是战神将军陨身,小仙替您马革裹尸。”
听完这话,我直接一巴掌呼到他脑瓜子上,骂道:“本神是战神,天生地养的战神!死了还叫战神吗?本神就不会死,更不用你替本神收尸,无礼小仙,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极其厌恶地踹了他一脚,心里觉得甚是可笑。
他被我骂地悻悻地走了,之后如何我没再听说过,一个凡人修上来的仙,在天界是不被待见的。我堂堂战神,也无暇顾及一个他。
等再次见到他,是妖族反叛的时候了,一身银色盔甲闪闪发亮,倒是比我一身琉璃钻的盔甲好看,主要是素净,我喜欢素净,可是天上的那群小子非让我穿这么一身花红柳绿的盔甲,说是看着霸气,有退敌之效。
笑话,我堂堂战神,需要盔甲给我退敌吗?我手中的佑生剑是木头做的吗?
不过,论年岁,我还虚长他们几万岁,何必跟一群没毛的小孩子计较,穿就穿吧。
大大小小的神仙见了我多少都会夸一句战神将军的盔甲霸气。
只有他,那个扬言给我收尸的小仙,皱着眉,怯怯地嘟囔:“战神将军这身盔甲不好看,太花了,衬不出将军威武。”
总算有个识货的了,我看向他,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心虚地低下了头。
我也没再留心。
再后来,就是被包围的时候了,佑生剑魔化,不分敌友,被我扔下炼炉山的火山口封印住,而我也被包围在炼炉山里。在跟着我的天兵被杀得、逃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银色的身影始终站在我身前。
“将军,别怕。”
我笑了笑,我几十万岁了,消遣就是打打杀杀,什么场面没见过,我怎么会怕?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喻……喻肆。”
“好名字,不过名字太野,不衬你。”
身前之人终于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血污,十分羞涩的笑了一下,说道:“修炼时师父起的名字。”
“师父?你是……凡间来的?”我看着有几分熟悉的面孔,问道。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自卑之情溢于言表,看样子,没少受那些天生地养的神仙的欺负。
“这名字有什么深意吗?”我故作轻松问道。
“没什么深意,师父说无事不可为,希望我不要被莫须有的规则束缚住,活得肆意一些,因此给我起名为喻肆。”
无事不可为,也就凡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我,我们这些天生地养的神仙,生来就有各自的职责,不得越雷池半步,最怕的不过天道,一不留神就会降下天劫。
可是天道是什么?之前为了所谓的天道,一直唯唯诺诺,打架也打得束手束脚,生怕伤到了所谓的无辜被天道反噬。
可我越是这样,越多的生灵就被妖族杀害。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我心中萌发,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仙,我问道:“为什么不跑?”
“保护将军。”
“为什么保护我?”
“战神将军在保护着三界,我保护将军,就是保护三界。”
“若我不是战神了呢?”
“将……将军还是将军。”喻肆不明所以,眼神略带惶恐地看着我。
“若我堕了魔呢?”
“……”喻肆不敢说
“你也看到了,佑生剑魔化。你眼前死去的天兵有一半被我的佑生剑所伤。如此,你还相信我吗?”
“……”喻肆的神情充满了错愕,像是没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脸色憋的通红。
“你还相信我吗?”原先不过是顺口一问,相信或者不相信的,我不在乎那些,可他这反应着实激起了我的兴趣,于是逼问他。
“……”他的脸色愈发红了。
“相信吗?”我步步紧逼地问道,现在,我的周围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了。
“将军就是将军,将军活着,属下愿鞍前马后,为将军冲锋陷阵,将军陨身,属下定替将军马革裹尸,若将军堕了魔,属下愿成为将军手下第一个亡魂。”
刹那间,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和这个小仙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炼炉山周围的喊杀声都静默了,我的耳边回荡着那句“将军就是将军……”
于是我决定暂时剖出神元,交给喻肆。说实话,不这么做也没其他的办法,我总不能真的去死,让妖魔攻上天庭。
我跟他说:“本战神先堕个魔,神元替我收好,若我能活着回来,我还是三界那个威风的战神。若我回不来,神元给你,你可直接升为帝尊神格,但是不白给,我要你替我守着三界,做下一个战神!”
于是在炼炉山,我放弃神格,堕入魔道,拿了当年开天辟地之初镇守魔界的四大神器之一——元浮夫斧。
神器被剥离出大地,人间七洲开始坍塌,天上银河倾斜,银河之水倒灌人间,不一时,曾经富饶的人间一片汪洋。
妖族反叛很快被我平息,大妖王死在我手下,葬身炼炉山,成了我堕魔后手下最后一个亡魂。
再后来,我想找回我的神元,可我找不到喻肆,也回不去天界,如此百年,我......真的成魔了。
战神堕魔,众神得而诛之!
最后一次见喻肆,是在灭神台上,那时众神决定让天道惩罚我,等了许久,也不见天雷落在我身上。
笑话,神元现在都不在我身上,天道知道我是谁吗?
众神坐不住了。
最先坐不住的是月神,跟我一起长大的死对头,原以为他要亲手了结我,可是他却说:“天道并未降下天劫,由此可见,战神拂安并未逆天而为,当放了她。”
说完,他扛起我就要走,以山石仙尊为首的众仙自然不答应,可我毕竟活了许久了,几个朋友总归有的,司命司雨二神为此与众仙大打出手。
看着风波刚过好不容易平静的天界又起波澜,我让月神把我放下,问道:“天界可有叫喻肆的小仙,我的神元在他那里。”
月神叫来天界主管神仙名册的司徒仙人,查了半天,没有这个名字。
我脑袋嗡的一下,怎么会?
“拂安,你怕不是被骗走了神元吧。”月神在一旁担忧地问。
怎么会?那么真挚的眼神和话语,还说要替我马革裹尸,不可能是在骗我。
可是天界没有他的名字又怎么说得清?
最后,众仙想了个法子,既然天道不杀我,那便让我自己以身祭天道。
我站在灭神台上,身前是横眉冷目步步紧逼的众仙,身后是万丈深渊,深渊下是生灵涂炭的人间。
不知道为什么,元浮夫斧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并没有召唤它,它却像是感应到了我的危险,主动来到我身边。
元浮夫斧镇守魔界几十万年沾染的煞气吓退了一众修为尚浅的小仙。
“拂安,你不要做傻事!”月神在痛心疾首。
“月神,你不相信我?你也觉得我入了魔会大开杀戒?”我质问他。
众仙已经开始调集周身的仙气准备同我殊死搏斗。
“拂安!你手持上古魔器,还敢说你并未成魔?”山石仙尊站在众仙前指着我的鼻子骂。
上古魔器?元浮夫斧分明是开天辟地初镇守魔界的神器,只因在魔界待着,便成魔器了吗?
我抬手轻抚元浮夫斧,安抚它躁动的气息,等它平静了,我握住了斧柄,说道:“你看这万丈深渊下的人间,一片汪洋,生灵涂炭。”
“是我的过错,当初佑生剑魔化,我不得以才将你唤醒,如今妖族反叛被平定,三界和平的时候,我这个修炼至帝尊之位的战神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更何况现在我还堕了魔,几十万年,我累了,你也该回你最初的地方。还记得你最初为何出现在魔界吗?”
元浮夫斧发出闷闷的嗡鸣声,回应着我。
“很好,你还记得。你要永远记得,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来处,你的使命和你的主人”
众仙见元浮夫斧有了反应,以为我要与他们殊死搏斗,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一股脑冲了上来。
我淡笑一声,后退两步,转身一跃而下。余光中,我看到远处走来一个银色的身影。
喻肆,是他!
我想开口叫他,可是晚了。
自古以来,修炼及帝尊之位的神,都逃不过以身殉道的命运,不过我殉道殉的名声不太好,除此之外,我确实活得够久了。
只是他,喻肆,我想不明白。他究竟是谁,他究竟想干什么?
现在我也无所谓计较了。
我是早就看明白,混乱时巴不得一个个跪求在我跟前,一口一个“战神将军”地叫着,甚至天帝为了唤醒我都硬生生祭了天道。
可等到三界平安无事时,我就成了最大的危险,新上任的天帝变着法地要封印我,这几十万年的时间,我已经被封印不知道多少次。
以身祭天道后,我化身成一座山,镇压着元浮夫斧,屹立在人界七洲中央,山足够高,足以将倾斜的银河扶正,人间一阵欢呼,觉得是神仙来救,他们怎么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
或许这就是我在人间的名声还叫的响亮的原因。
单单是我重生后所在的南桥村就有两座站神庙,爹娘也老是跟我讲战神大战妖王的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人间还把我堕魔那段美化了,说我是被魔界之主阎罗趁虚而入,控制了神识,所幸我坚韧不拔,同阎罗斗争,最终战胜了阎罗,重回天界,却又因为心系苍生,所以奉献了自己,主动下界,化身成了一座山。
哪里有什么魔界之主阎罗,传说罢了,不过是个有点年纪的大妖王,我这个与天地同生的老神都没见过什么魔界之主阎罗。
重生后的这七年,我是想明白了,我再也不想管劳什子天界了,这个神谁爱当谁当,喻肆他拿了我的神元,就要承我的天命,我死后,他就是下一个战神,但愿他是个好神,但愿三界能长久安定,我就这样做一个普通人生生死死,轮回百世,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