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沥青将我包裹，意识在滚烫的岩浆与刺骨的寒冰间反复拉扯。丹田处炸开的剧痛如千万根钢针，沿着经脉疯狂游走，将每一寸血肉都搅成齑粉。我想嘶吼，却连声带都被撕裂，只能在虚无中徒劳挣扎，直到那阵带着血腥气的窒息感彻底将我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线温热撬开牙关。带着松针清苦与药草辛香的液体，顺着干裂的喉管蜿蜒而下，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浇灌着焦土。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让我本能蜷缩，却又贪婪地吞咽着，直到残存的意识被温柔托起，坠入更深的黑暗漩涡。
当指尖终于触到柔软的棉絮时，我几乎以为还在梦里。檀木混着竹篾的清香萦绕鼻尖，恍惚间竟与母亲梳妆匣里的熏香重叠。阳光透过窗棂在眼皮上投下斑驳光影，我费力撑开肿胀的眼皮，熟悉的竹制横梁在眼前摇晃——是喻肆的竹屋。
心脏猛地一沉。
“别动。”熟悉的清冷声线从阴影中传来，喻肆端着药碗的轮廓逐渐清晰。他青丝未束，垂落的发丝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那双曾在灭神台坚定回望我的眼睛，此刻盛满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跟踪我？”我嘶哑着质问，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可当目光无意间瞥见他眼睑下那片浓重的青黑时，那尖锐的质问却像卡在喉头的刺，梗得生疼。
“啪！”药碗被他重重顿在旁边的案几上，碗底与木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深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在浅色的木纹上蜿蜒流淌，那刺目的痕迹，像极了当年炼炉山血战最后，溅在他那身银亮盔甲上的、属于天兵的血……
“为何扔掉木符？！”他突然逼近，衣袂带起的风裹挟着浓烈的苦药味猛地扑来，几乎撞进我的肺腑。“若不是我循着那一点点残留在你身上的、几乎消散的气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震颤，却又在某个临界点戛然而止，仿佛硬生生将后面更残酷的话咽了回去。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宽大的袖口下微微发抖。
我猛地别开脸，避开那几乎要灼伤人的视线，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与你何干？”假仁假义，惺惺作态！天界那些虚伪的面孔，我见得还少吗？
下巴突然被带着薄茧的手指捏住，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迫使我转过头来。下一秒，那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药汁带着温热的触感，不容分说地灌了进来！
我猝不及防，药汁猛地冲入鼻腔，辛辣苦涩的气息直冲天灵盖，呛得我瞬间弓起身体，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而就在我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之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一下、一下，拍抚着我的后背。
这矛盾的举动让我更加愤怒，却也莫名地感到一丝狼狈的委屈。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喻肆的声音在剧烈的咳嗽间隙响起，依旧那么好听，却像浸透了寒潭的水，冰冷刺骨，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但看在……看在你父母亲的份儿上，”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滞涩，“你也不应该如此糟蹋自身。你若是真想要修炼，今日午时，山顶寻我。”
他松开了钳制我的手，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稍退去。
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喉咙和鼻腔里依旧火辣辣地疼。
“如果你……”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妥协，
“如果你依旧不信我，你可以离开，我绝不再插手你的事。”
说完，他抬步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临出门前，他的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话，消散在带着药味的空气里：“我虽与你助益不大，但总归……不会害你的。”
竹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气息。
语气沉重，身形颓然，带着些许疲惫。
我看到他的双手似乎是在颤抖，指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色，想来他是为了救我，硬是以自身气血为引，将我断掉的经脉重新连接起来了。
这种重塑经脉的术法，这对于以前的我来说，都只堪堪能做到。
并非法力不够，而是此术及其耗心血，操作起来难度很大，稍有不慎，搭错了线，经脉尽毁，再无修复可能。
只有对受伤之人经脉运行情况极为熟悉，方能尝试修复。
但他竟然，这么短时间就将我恢复了......
午时的日头毒辣，我扶着竹屋门框，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顶。
喉咙里还残留着喻肆强行灌下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就像这如乱麻般的一切，剪不断，理还乱。
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每走一步，经脉里残留的刺痛就如细针般扎来。
当我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恍惚看见炼炉山上那个少年，正挥舞着银枪为我挡下漫天剑雨。
“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蒸腾的云雾传来，将我从短暂的恍惚中惊醒。
喻肆背对着我，立在悬崖最边缘。山风猎猎，卷起他素白的衣袂，翻飞鼓荡，如同随时要乘风而去的孤鹤。
那挺拔而孤寂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挡在身前的银色身影，在光影交错中，奇异地重合在一起，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与背叛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我没搭话，只是死死盯着那背影，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洞穿。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密的刺痛传来，才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恨意与……那该死的不该有的动摇。
他缓缓转过身。山风吹乱了他未束的发，几缕墨发拂过苍白的脸颊。
他的手中，托着一枚东西。那是一枚通体温润、泛着柔和月白色微光的玉简。
玉质剔透，内里仿佛有莹白的雾气缓缓流转、升腾，散发着纯净而内敛的灵气波动。
那流转的微光……那纯净而内敛的气息……像极了当年在炼炉山烈焰滔天、生死一线之际，他接过我托付的神元时，眼底深处那瞬间跳动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炽热光芒！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开口道，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这是适合凡躯筑基、引气入体的功法。你若真想变强，就静下心来，好好学。”
他将玉简朝我递近了些，那流转的微光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盯着那枚玉简，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身体僵硬，没有丝毫伸手去接的意思。
喉咙干涩得发疼，我嘶哑地问，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几乎要喊出那个尘封的名字。
喻肆神色猛地一怔，眼底深处那潭深水仿佛被投入巨石，骤然翻涌起剧烈的波澜，一抹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清晰地掠过他的眼眸，快得如同错觉，却足以让我捕捉到。他唇线抿紧，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没有目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苍白的无力感，“我……我只是想帮你。落泉生，你再信我一次。”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恳求。
“信你？”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喉间溢出一声尖锐而破碎的冷笑，胸腔里憋屈了太久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出口，“仙师怕是不知道信任的代价有多重吧？重到……”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滚烫发胀，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混杂着滔天恨意、不甘、委屈、愤怒的巨浪，如失控的洪流般疯狂上涌，几乎要冲破堤坝！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喻肆沉默着。山顶的风呼啸而过，卷动着他的衣袍和我的乱发，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只有那枚玉简，在他掌心静静流转着微光。
良久，他忽然动了。没有预兆，没有询问。他一步上前，抬手便将那枚温润的玉简直接贴在了我的额心！
“唔！”我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推开！然而，一股庞大而精纯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我的意识屏障，汹涌地灌入脑海！
无数玄奥的字符、精妙的行气路线图、关于人体经络窍穴的详尽解析、如何以凡躯感应并导引天地间最稀薄灵气的法门……
这些信息并非我记忆中那些高深莫测、需要强大根基才能驾驭的仙神法诀，它们质朴、基础，却无比契合凡人的躯体，如同为干渴的旅人量身定做的甘泉！
它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心神，让我那源于战神本能的、对力量的极度渴望，根本无法抗拒！
“修炼之路，漫长且艰辛。”喻肆低沉的声音穿透那信息的洪流，清晰地响在耳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若是满心仇恨与怀疑，筑起的道基便如沙上之塔，永远无法真正强大，更无法触及你想要的东西。”
他缓缓收回了手。额心那温润的触感消失，但脑海中的信息洪流却已烙印下来。
“信与不信，路怎么走，都在你。”喻肆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澄澈，仿佛要直接看进我的灵魂深处，“但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为现在而活，而不是……永远被过去束缚，画地为牢。”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颤。
我不知他在说我的父母之仇，还是在说......我的前世。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衣袂翻飞，决绝得仿佛我是什么不堪多看一眼、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看着他即将消失在云雾中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不甘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等等！”我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在山风中破碎不堪。
喻肆的脚步顿住了，停在那里，却没有回头。
山风卷起他的衣角，背影挺拔而孤寂。
我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恨意与渴望在胸腔里疯狂撕扯。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灼热而稀薄的空气，努力将翻腾的心绪死死压下。
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迈开依旧刺痛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山风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瘦小的身影在他面前显得更加渺小。我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脚下粗糙的岩石上。
然后，在喻肆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我屈膝，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山石之上！
膝盖撞击岩石的闷响，在山风中格外清晰。
“我……”喉咙干涩发紧，我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视死如归的沉重，“我可以试试……跟你学。”
我猛地抬起头，直视进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写满惊愕的眼眸，一字一顿，如同赌咒发誓：
“但你最好——别再骗我！”
山顶的风呼啸着，卷动着我们两人的发丝和衣袍。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喻肆脸上的惊愕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转身离开。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转瞬即逝，却像破开厚重阴云的第一缕微光。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越过了我的头顶，投向更遥远的云海深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好。”
一个字，尘埃落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浪潮，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额头重重地叩了下去，撞击在粗糙的岩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个在心底挣扎了千万遍、此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称谓：
“师父在上！受徒儿落泉生一拜！”
额头抵着冰冷的岩石，我能感受到岩石的粗粝和阳光晒过后的余温。
山风呼啸着掠过耳畔，仿佛在嘲弄，又仿佛在见证。
这一拜，不是心悦诚服，不是尊师重道，而是一纸以未来为赌注、以仇恨为枷锁、以力量为诱饵的血契。
不论他是敌是友，我落泉生，吃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