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又如水墨般被撕开。
李炬回过神时,已安静坐在清风身前。他缄默,心里还在回想杨矩与李奴奴、姜海三人。
清风笑而不语,为其斟上一杯茶水,取出纸笔,问:“你现在可知何为静?”
李炬瞧着那杯茶,嗤笑一声,心中浮现出这些年的过往,无论是写《夜空花》《绝煜》,还是《易水寒》《冬岁》,心里都未曾放下过名与利。其期甚高,坠时甚痛,由此往复,怎能不失望?
他低声答:“所谓静,为静心。淡泊可明志,名利谓之浮云;宁静可明心,所欲笑之本性。皆可放,皆可静。我耕耘多年,为求富裕,为求名利,已无静;我耕耘之时,笑他人文,恼他人名,已无静;我耕耘之心,俗不可耐、急不愿待,已无静……”
“这便是你所认为的静吗?”清风提笔将李炬所言尽数写下。
“不是吗?”李炬疑惑。
清风摇头:“何为变呢?”
“变?不过心变。心不够静,易浮,遇风化尘,遇雨化水。如杨矩,承诺功成名就后回到广安娶姜海为妻,可当李奴奴接近他时,他并未拒绝,甚至在心里藏着一丝期待,即便他知道自己的承诺还未实现;当光禄卿给出选择时,他虽犹豫,但他早已做出了抉择,只是那点浅薄的良心在找一个借口,欺骗自己,蒙蔽自己的心罢了。”李炬望向茶水中倒映的自己,眼眶湿润。
“那你呢?”
“我?我也是如此……我曾经那般喜欢姜棠,可一想到自己就会觉着自卑,后来我慢慢喜欢上了汪蓝,就将那份心意埋藏……却没能想她也会变心。或许,这是我变心的惩罚。”李炬的泪就要滑下。
“你觉着这世间有人能静吗?”
他犹豫了,嗤笑一声:“这世间斑驳繁复,鲜有人可静。”
“你看这话本中的三人,你瞧得最多的是谁?”
“杨矩、李奴奴……”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顺序。
“你是不是觉着杨矩与李奴奴在一起后,就再无姜海之事了?”
李炬僵住,他下意识认为这个故事已经结束:“还未结束?”
“为何会结束?都在在意李奴奴、杨矩。可这话本中唯一静的人是姜海……”清风叹息一声,神色感伤起来,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开裂。
泪水落了下来,滴入杯内,荡起一片涟漪。李炬反应过来,震惊地看那杯茶,又惊诧地看清风。
清风淡笑,将那杯茶推至他身前:“我从未说过你不可饮茶。”
“那我……”他真的抓住了那杯茶,将那温润的茶水吞入喉中。
“苦吗?”清风凝声。
“苦!好生苦!”李炬皱眉。
“是啊,有一点苦……且去罢,旧梦还未完。”清风将杯中茶倒在桌上。
画面又变,仅剩清风寥寥话语声消散在天边。
*
光禄卿府。
阿花立在偏门后,安静地等待。来往下人众多,许多人都对她噗之以鼻、议论纷纷。二十多年过去,她在这府上没什么朋友,孤单一人。在外人看来,她作为李奴奴的狗正好,忠心、低贱、孑然。
她总是衣着一身鹅黄轻纱,里衣绣着鼠麴草,顶着一头双平髻,有细长眉、圆眼、细高鼻,脸颊有雀斑。她总低着头,抬眸与人对视都会显得失措。
门终于被人敲响。阿花打开,映入眼帘是一张与小姐极其相似的脸。她梳有常云髻,一张微圆的脸蛋,却有难藏的疲态。她眉眼微蹙,在见到阿花后立即行礼,没有从前那般活泼、灵动了。
“光禄卿新入丫鬟,见过姐姐。”她声调极低,不急不慢。
“妹妹该如何称呼?”阿花不知怎么的,竟抬头看向这与小姐一般摸样的人儿,心里生出亲切感。
“姜海。”她低眉,不敢与阿花对视。
“那我唤你小姜可好?”阿花将她领入府中。
“甚好,姐姐。那妹妹该如何称呼您呢?”
“阿花。”
“好。妹妹觉着还是姐姐喊着好听,不如私下喊姐姐,有人时叫阿花。”姜海跟在她身边,一路朝府内走。
阿花停下,看向初次谋面的姜海,犹豫片刻后露出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好。你跟紧我,在光禄卿府中切勿走错路,你若是被总管抓住,是挨不住罚的。若是得罪了府上主子,小命都会丢掉。这府中有若多规矩,趁着这一路长,我慢慢讲给你听,你且用心记着。”
“好,姐姐。”
阿花一路领着姜海越过廊桥、走过碎石路、踩过栈道,才走至他们二人的目的地。
*
李奴奴闺房。
“从今日起,你我二人就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切记:不问、不疑、不听、不看,仅行。”
“妹妹知晓了。”
阿花不放心,还想再叮嘱几句,可屋内的声音已然传了出来。
“进来罢。”李奴奴的声音冷淡,不容拒绝。
阿花领着身后的姜海入了屋。
姜海一入屋,便远远跪在地上,未敢抬眼,叩首大喊:“奴婢叩见小姐。”
“小姐,她就是姜海。”阿花低声,立在李奴奴身后。
“抬起头来,看我。”她的声音极冷,似乎对跪拜之人有仇恨。
姜海应声抬头,二人对视,那极其相似的五官令二人都愣了神。最先缓过来的是姜海,她的神色里多了慌乱,后醒来的李奴奴则是多了妒忌与厌恶。
“你就是姜海?”李奴奴声音更冷。
“奴婢是。”
“哪里人?”
“奴婢广安人。”
“你的母亲可是姜玥?”
“是。”
“那如此算来,你可算我的堂妹?”
“不敢,奴婢怎么敢高攀。”
“哼,怎么算高攀呢?毕竟你我二人有血缘关系。”
“奴婢不敢妄想。奴婢只知自己是光禄卿府的丫鬟,一生都将侍奉小姐。”姜海连叩几颗响头才令李奴奴的冷意缓和一些。
“还算懂事。从今日起,你便与阿花一同侍奉我罢。”
“奴婢定尽心尽力侍奉小姐。”姜海再叩头,却咬紧了嘴唇。
“阿花,你先下去罢。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我这从未见过面的堂妹说。”李奴奴摆手,阿花退下。
*
现在,这房中仅有李奴奴与姜海二人。
李奴奴一身罗裙,稍挑下颌,端坐在雅座上,神色玩味不屑,像是瞧着玩物一般盯着阶下跪拜的姜海。反观姜海,一身灰色粗麻衣,跪在地上,低匐着头,浑身紧绷,像是夹缝里求生的一株毛茛。
李奴奴突然从座上站起,往姜海走去,以细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轻笑一声:“这张脸蛋谁瞧了不喜欢呢?就连我瞧了都会心生怜悯,难怪能让阿矩对你念念不忘。”她用力拍她的脸,每一掌都将她的脸印出红印,“可惜,你还是输给了我。记住,你父亲欠下的债是我光禄卿府替你们还的。否则,你现在就不是奴婢了,而是云烟阁内卖身的歌姬。更何况,你父亲还在我们手里。你若是想你父亲安然无恙,你便好生做奴婢,待我与阿矩完婚后,自会放你父亲与你自由。可你若是不听话,你与你父亲的命,也不过是我的一句话罢了。”她狠狠扇一巴掌,将姜海掴翻在地,“真是贱命一条啊,打得我真疼。”
姜海低着头,双手紧紧拽着衣裙,没回答。
李奴奴失了兴致:“阿矩还有半年就从军中归来,现在他已是都伯,在军中如日中天。我要你见他一面,彻底断绝他的留念。放心,你该说的话及往事,我都替你想好了。”她坐回雅座,一只手扶着头,低声,“姜家,两年前因货物被劫,欠债甚多,恰逢其女与商贾王全之子王楚相互倾心,在二人成婚后广安商贾王全替姜家偿还债款,渡过难关。奈何天不遂人愿,一年前,姜家受宫中布匹缴纳之命,备千匹上等云锦送往宫中,路过酉山又遭匪徒劫走,可期限将至,无奈之下姜家之主姜澂剑走偏锋,借印子钱万两白银,按时缴纳云锦。但印子钱息高,变卖家产、田地后仍无法归还,故此家境一落千丈,王楚也因此与姜海和离。此后,父女二人流落街头,姜澂因此重病,姜海走投无路,卖身于青楼,替父治病,却无力回天,驾鹤西去。后光禄卿府得知此事,念及关系,心厚替姜澂归还债务,从青楼中赎回其女,现其女姜海为报恩,甘愿成为府中婢女,侍奉小姐李奴奴。”她将写有这个故事的信纸丢在姜海面前,“背下它,然后吃了它。”
姜海拾起,一字一句地将内容读完,然后红着眼吃下了那张信纸。
“奴婢,会依照纸上所写,如实告知杨矩。”她低伏着头。
“好,你可要好生表现。别忘了,你父亲还在我们手里。”李奴奴笑说。
“奴婢明白。”
“好了,今日说得足够多了。你初来府中,不如让阿花好生带你熟悉熟悉。”李奴奴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说着,“退下罢。”
“奴婢告退。”姜海低头退出屋内,紧闭门扉。
*
府中,婢女住处。
借着李奴奴的关系,阿花与姜海住在这府中最好的丫鬟房里。
这一间屋子本可以住八人,姜海未来之前,阿花一人住,总觉得冷清。她在这府中本就没朋友,夜深坐在屋子里更是孤寂,常在月下坐至入睡。
“姐姐,日后就多劳烦你了。”姜海将她的东西收拾好。
“怎么会。你来这里,我其实很开心的。”阿花轻笑,终于没再低头,抬起圆眼与姜海对视,“终于有人可以陪我说说话了。”
“怎么会没人陪姐姐说话呢?”姜海疑惑。
阿花沉默,低声:“小姐在这府中不受下人们喜欢,许多事都是我在做,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她真挚地看她的眼睛,“记住我说过的话,不问、不疑、不听、不看,仅行。”
“好,妹妹记住了。”姜海露出了一缕笑容,原来是那样温柔,如沐春风,“以后,会有妹妹和姐姐一起分担,姐姐就不会一个人辛苦了。”
阿花瞧着,呆愣得出了神。
一阵寒暄后,二人趁着夜色各自入了眠。
*
半年光景,不过弹指一瞬。
这半年之中,姜海与阿花一同立在李奴奴身后,为她服侍,从生活起居,再至园中杂事。这些事中,姜海做得最多,因为她不受李奴奴的喜欢。这些日子熟悉后,二人已变得相当熟络,虽姜海常受罚,但阿花总偷偷帮她。她们相互帮衬、相互扶持,一起走至今日。现在,阿花也不再是孤零零一人了,而是有朋友的人了。
明日,便是杨矩回府的日子。
*
一夜劳碌,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坐下。
今日的月极圆,似一轮月盘落在天空上,时而乌云若纱般遮住它,映出水银色的光霞。
“姐姐为何一直在这光禄卿府呢?”二人闲聊时,姜海突然提及。
阿花迟疑,目光晦暗:“我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就是丫鬟,跟着母亲从林将军府到了光禄卿府,始终都是别人府中的奴婢。”
“抱歉,我不该乱问的。”姜海神色愧疚。
“没什么的,都习惯了。”阿花反过来劝慰她,“我这一生,就是这样了。”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当丫鬟成为习惯呢?不是谁生下来就是别人的奴隶!”姜海心疼地说着。
“没什么的,这是我的命。”阿花摇头,她的眼睛里已噙满了泪。
“凭什么是命!我最不信的就是命!以后等李奴奴与杨矩完婚后,我们一起离开好吗?”姜海抓住她的手,“我的家境虽远不如从前,但一间空房还是有的。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住,不需要给别人做奴做婢。”
阿花的泪水流了下来,她也握住姜海的手,语气微颤:“丫鬟的身份虽囚禁了我,却也圈养了我,即使打开这个笼子,我也无法离开。”
“怎么会!姐姐很聪慧的,许多东西一点就会。到时候,家中铺子百废待兴,还需要你多帮我呢。”姜海连忙说,神色恳切。
“你呀你……好,我答应你,我们到时候一起离开。”她瞧着姜海更心疼了,伸手触摸她的脸庞,“倒是妹妹,苦了你了。”她知晓姜海为何至这光禄卿府,更是知晓她与她父亲的事,“你与杨教头的事,还有你父亲……”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姜海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一颗颗的如玉珠,坠在床上沾湿一片,“别哭,妹妹。姐姐瞧着也会想哭的……”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很柔软,只是跟着李奴奴冷漠久了,也跟着成了一个冷漠的人。毕竟,她也只是一介奴隶,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泥菩萨过江罢了。现在,藏在心底的柔软被姜海掀开了。
阿花心痛无比,一把抱住哭泣的姜海,搂她入怀中。这一抱,姜海哭得更凶了,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她躲在阿花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玉米香气,怎么都不放开。
“你明日就要见他了,你打算怎么做?”二人平静下来。
阿花替姜海抹去泪。
“照她的意思将信中的往事说给他听,彻底断了他的心思。”姜海倚靠在窗边。
“没想过告诉他真相吗?哪怕是赌一次。”
“想过,怎么会不去想?”她头靠窗,屋外银月照亮她一侧脸庞,“父亲还在她手里,我不敢赌。”
“也许,你偷偷告诉他真相,若是他还爱你,他会救你的。”
姜海流泪,月色将他的泪痕照出银河般的光彩:“我不知道……”
“你……不相信他还爱你吗?”阿花猜出她的犹豫。
“我不知道……可他已经答应了李奴奴,而且他们二人之事,这府中谁人不知?更何况,我与我父亲遭难一事,不知他是否有参与。或许,这些事,本就是他一手谋划。现在,谁也说不清、拿不准。我心中坚信他还爱我,可……我不敢赌,毕竟赌注是我父亲的命。换句话说,我告知他真相又如何?他能做什么?他的地位与前途皆是因光禄卿的赏识才得以获得。我们不过是权势的玩物罢了,生死皆做不得主。”姜海嗤笑一声,神色悲怆,却回头瞧阿花,带着无比的认真、期待,“姐姐,我可以相信你吗?”
阿花整个人僵住。这一瞬,她瞧着立在水银色光芒里的她依靠在窗上,偏头侧目,额上碎发随风舞动,一双眼睛里柔软、无助,楚楚动人。
“你说呢?妹妹。你是我除开幼时挚友杨洳羽之外唯一的妹妹了。”
“好,姐姐。”她笑了,泪水划过她的笑颜,没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