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像个密不透风的闷罐子。
每一次颠簸，都让苏晚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些。
她的手里，死死扣着一支素银簪子，是娘趁乱塞进她手里的。
娘那双枯槁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晚晚，晚晚啊…娘没用，你攥紧了…实在，实在过不下去了，别委屈自己…”
委屈？
苏晚扯了扯嘴角，一丝比黄连还苦的笑浮上来。眼前清晰地映出，几天前那个地狱般的黄昏。
父亲苏柏年，那个曾经清高的教书先生，早已被鸦片和骰子蚀空了骨头。
他揪着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嘶吼的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钱！拿钱来！老子要翻本！不然，把你这老货，卖进堂子去！”
然后，他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住了缩在角落里的她。
“晚晚，爹的心肝，秦家，秦大帅府上…少帅，缺一房姨太太…爹，爹把你许过去了！聘礼…够爹翻本了！够了！”
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大伯假惺惺的劝慰，族中叔伯们幸灾乐祸的脸…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乱转。
她被两个粗壮的仆妇，从娘怀里硬生生拖出来。
砰！
哭嚎声，被一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彻底隔绝。
从此，她苏晚，苏家那个识文断字，曾经也被邻里称一声“苏小姐”的姑娘，就成了父亲赌桌上输出去的一件“货”。
轿子猛地一顿，外面传来一声粗嘎的吆喝：
“落——轿——！”
“新娘子到——！”
紧接着，轿帘被一只指节粗大的手“哗啦”一下掀开。
“哟，新娘子，还愣着作啥？等着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去啊？”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管家模样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站在轿前，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秦府的门槛高，仔细脚下，别摔着您这‘千金’贵体。”
他刻意加重了“千金”二字，引得轿旁几个抬轿的粗汉和看热闹的闲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张管家，少说两句，大喜的日子。”旁边一个婆子假意劝着，手里却毫不客气地伸过来。
那力道，又重又急，一把攥住苏晚冰凉的手腕，生拉硬拽地，将她从狭窄的轿厢里拖了出来。
苏晚一个踉跄，沉重的凤冠往前一坠，差点将她带倒。
她慌忙伸手扶住，绣着粗糙鸳鸯戏水图案的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瘦得惊人的手腕，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啧，瘦得跟柴火棍似的，风一吹就倒，能伺候好我们少帅？”张管家斜睨着她，鼻子里哼出冷气。
“好了好了，赶紧的，吉时误不得！”婆子不耐烦地催促，手上力道更大，几乎是架着她往前走。
无数双眼睛黏在她身上，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漠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贱。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故意压低却又刚好能让她听清的议论：
“喏，就是那个苏家抵债送来的？”
“可不嘛，她爹苏柏年，赌得倾家荡产，欠了秦大帅一大笔印子钱，拿闺女抵债了呗！”
“啧啧，看着细皮嫩肉的，可惜了，落到少帅手里…”
“少帅房里还缺人？听说跟那个唱青衣的白露打得火热呢…”
“嘘——！小点声！作死啊你！进了这门，是死是活，都是秦家的人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僵硬地被推搡着，穿过一道道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刺眼囍字的门洞。
终于被推进了正厅。
厅堂极尽奢华，红木家具擦得锃亮，映着顶上一溜儿水晶吊灯刺眼的光。
满堂宾客，衣冠楚楚，推杯换盏，谈笑声、恭维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虚伪的热闹。
她被那婆子按着肩膀，强压着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正前方的高堂主位上，端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笔挺军装，胸前挂满勋章，身材魁梧，面色威严。
他端着一杯酒，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嗯，人到了就行。”
“礼成——！”
司仪拖长调子高喊，声音尖利得刺耳。
没有拜天地，没有拜高堂，更没有夫妻对拜。
她苏晚，就这样，像一个被贴上标签的物件，被摆在了这金碧辉煌，却又冰冷刺骨的秦府正厅中央。
主座旁，一个油头粉面，穿着同样笔挺军装，却掩不住一身浮浪气的年轻男人。
终于将目光从旁边一个娇媚女子身上移开，懒洋洋地投向她。
这就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秦家少帅，秦世轩。
他嘴角叼着一支雪茄，目光像滑腻的毒蛇，慢条斯理地，一寸寸地在她身上爬过。
从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到她因屈辱而绷紧的脖颈，最后停留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上。
那眼神里，有估量货物的价值，有对即将到手玩物的轻佻，更有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赤裸裸的傲慢。
随后，他吸了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隔着弥漫的烟雾，对着她，扯开一个轻慢又露骨的笑容。
那笑容，无声地宣告着：
从今往后，她的骨血，她的尊严，她的一切，都将由他予取予求。
她是债。
是秦家少帅房里，一件新到的、抵债的“货物”。
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