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清脆地响了几声,无人应答。门外之人好脾气地再次按响门铃,这才有了响动。
门开了一条缝,主人的不满烦燥与来者的殷勤笑容形成鲜明对比。
“您好,元惜女士!”贝洛兰尼激动万分,能见到这位奶奶们常挂在嘴边的风云人物,已经让他兴奋了好几天。
“西利塔克拍卖行专员贝洛兰尼·卡斯特利虔请,此番特地邀请您参加本次[御藏万象]专场,特为您辟观澜厅备离场密道——万望赐步!”
此人表面优雅沉稳,哪怕这颗雀跃的心脏正准备飞出天窗,语气中难掩亢奋,也还尽职尽责。
门正在缓缓闭合,门内世界在元惜幽怨的眼神中显得漆黑一片。
她已缩到门后,只留半个脑袋在视线范围内。
幽怨,格外幽怨,极度幽怨……
就在门只剩细细一条缝时,一只手“啪”的一下把门完全拉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茶棕发女士,伸手夺下邀请函,语速极快地应了下来。生怕元惜突然开口拒绝。
而元惜呢,分外幽怨地垂耷着双手,缓缓移回房间。
门关上后,贝洛兰尼在门口激动到手舞足蹈。这一票干成,他将拿到三年薪俸的奖金!
西利塔克作为皇室标准的高端拍卖行,一直以来都是上流社会身份的象征。他们已主动向元惜发送了十多年的邀请,虽没有一次成功。
也不知上层为什么这么坚持,甚至不惜海选专员,设置高额奖金。
背靠瑞恩政府的西利塔克,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自降身份。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了,他要做的就是招待好元惜,事成后去领奖金。
元惜能够松口同意,足够让他炫耀上很长时间了。
屋内,元惜趴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
桐清推门而入,顺手将邀请函放到桌上。看着这滩一动不动的人,重重叹气。
“去吧去吧。”她说,“带知秋出去转转嘛,她都多大的孩子了,早该去见见世面了。”
没有反应。
于是又重重叹气,走到床边,轻拍了拍元惜的脑袋。
元惜缓缓举起左手比个OK。
知道多说无用,桐清向外走去,临了又不放心地回头。
“我会叫知秋盯着你的!”
床上的人似是不禁一笑,之后又以同样的速度比个OK。
不仅是元惜,任知秋也是个让人头疼的主。
自从下定决心考官,每天从早到晚,连房间门都不出。
废寝忘食。
看得让桐清这个超级无敌大学渣害怕。
电话打过去,又是一顿说服,终于是把人挖出来了。
就这样,两个人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西利塔克,元惜闲庭漫步,任知秋悄悄观望。
“我不太懂你们圈里的东西。”元惜没什么兴趣。
她既不需要珠宝武装自己,也不是做投资的,更不是什么奢侈品专家。
“您只需要出价就好。”贝洛兰尼鞠躬行礼,请二人进入包厢。
坐在定制沙发上,面前的玻璃外可以看到一楼会场的情形。
贝洛兰尼为二人斟酒,任知秋礼貌拒绝。
元惜浅抿一口,便再没动过酒杯。
限量款红酒。这个品牌她认识,老板是个品味很差的商业奇才。她个人认为,这酒是用来装B的,不是给人喝的。
拍卖名目看过一遍,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翻动的手指停在一页上。是一颗陨星。
能把陨星搞到手,证明西利塔克的实力肯定是在的。
不管是作为宝石,能源,还是法术辅助用品,陨星都是极顶尖且稀缺的。它的地位更不必说。
不过对元惜吸引力不大。各种品质各种效果各种属性的陨星,她都可以随手捏一个出来。对她来说还挺简单的。
不过有一个例外。
她耳坠上的那颗蓝色宝石也是一种特殊的陨星,但她无法创造出一个同它那样性质的陨星。
它是特殊的。
“知秋,你缺法术道具吗?”
“啊?不缺啊。”
“陨星,属性跟你体质挺搭。拿去玩玩?”
“不必了吧!”任知秋吓了一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上百万下不来的东西给我这种半吊子也太浪费了吧!”
元惜思索片刻,“可来都来了……”
“不要啊!哪有那么多钱啊姐!桐清姐知道了会生气吧!!!”任知秋轻呼。
嗯……不会吧,也没少给桐清钱啊,这么点财力都不信任我?
“那就这个吧,到它了喊我。”
任知秋的心凉了半截。她们这个月要喝西北风了对吗?
前半场她们都没怎么参与,只是在一些珠宝亮相时,任知秋被小小的惊艳一下,结果就被元惜拍下送她。
通常是在场内撕杀差不多的时候,元惜向上抬十万金币。
货币单位分为铜,银,金。这个抬价程度,也是很大款了。
元惜安抚性拍拍看傻了的任知秋,“放心啦,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话说知秋看过自己卡里的钱有多少吗?我没少给她打呀?
终于等到那枚陨星,场内报价咬的很紧,每次叫价都在五金币之内浮动。从三百万开始,二楼贵宾间加入厮杀,每次加价都引发低语。
“好谨慎啊。”元惜打了个哈欠,准备一口价定下来,这样太慢了。如果是这个进度的话,陨星的价值够他们叫上很长时间的了。
此时价格抬到了五百三十万金币。
“二十亿。”慵懒的女声飘下,如平地惊雷,使得全场寂静。
还有人抱以侥幸,认为这么大的数值,单位一定会小,只是在吓唬人。
“金币。”
似有所感,女声补充道。甚至更加懒散,仿佛这二十亿只是扔着玩。
霎时间,场内无人应声。
任知秋这次真是坐不住了,拼命摇晃元惜胳膊,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元惜又打了个哈欠。
一旁候着的贝落兰尼在内心无声地尖叫。二十亿,抽成到他身上,也能拿不少了!怪不得老板这么重视,这有金币是真爆呀!
场内众人低声窃语,主持人的木槌僵在半空,颤声问。“观澜厅贵宾……您是否需要验资?”
贝落兰尼向前一步亮出令牌,“西利塔克担保,此额有效。”
全场死寂中,令牌上的皇家鹰徽刺得人眼睛生疼。(皇家指瑞家,利尔维亚的制度并不完全按现实来,虚构成分更多)
此时包厢内,任知秋在无声尖叫,元惜在犯困。
想着来都来了,不如玩票大的,于是直接对贝洛兰尼说点天灯。
声音偏小,但任知秋听清了,更加抓狂。
贝洛兰尼上前,表示按程序需要验资,元惜这才短暂清醒了一下。
“啊……忘了。我的钱都在非法账户上啊。”
贝洛兰尼头皮发麻。
不愧是您啊元惜大人!从奶奶辈的流言中就能看出的罔顾律法,到现在还是丝毫未改啊!
而且您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了吗!这里有监控啊!您后台再硬也不能这么玩吧!
笑话,元惜自己就是最硬的后台。
已有侍者将平板送上,元惜想了想,输上一个账号。
页面马上加载出来,凡是看到上面文字的人都已石化在原地。
账号名:斯卡姆国家资金[官方标识]
又见这位看着年纪不大的女生眼都不眨,几下将密码输入,登陆成功。当然没人看到账号密码,这自是有法术保护的。
元惜随意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任知秋已经震惊到无法抓狂了。甚至有些习惯是怎么回事。
等包厢内只剩他们三人,元惜才漫不经心解释道。
“之前国库一直赤字,卜乌撒泼打滚要把国库送我,其实就是想从我这弄点钱。我没要。”
说罢,打了个哈欠便睡了。
留两个没见过这么大世面的人在风中凌乱……
可是你还是把账号密码记住了啊姐!
而卜乌……一觉睡醒天塌了。
好在最后结账元惜用的是自己的钱,卜乌算是松了口气,任知秋却盯着账单上一串的零两眼发黑。
元惜明白为什么桐清要让她带上任知秋了。看这孩子那“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样。
二人正要打道回府,瑞恩意料之中冒出来了。
看在今天心情不错的份上,元惜没有直接拂他面子,等他说完话才拒绝其去一楼会客厅聊一聊的提议。
“几十年前我就拒绝过很多次了。你能不能别出来烦人。”
“我也没办法啊。”他看上去很是忧愁,“老夫人想要的东西,不到手不罢休。我说明情况,她只认为是我办事不力。只有您亲口拒绝,才有可能让她死心啊。”
老夫人?应该不是礼节上的敬称吧。
得活到什么岁数才会被瑞恩称作老夫人?
好奇,所以答应了。
但这种事是不方便任知秋参与的,便让她先回去了。
大人物之间勾心斗角,哪有平民百姓参与的份。任知秋乖乖应下,离得远了才敢通知桐清。
会客厅门前,瑞恩到这里便不再向前。
元惜用余光看他一眼,推门而入。
房间内拉着厚重窗帘,室内没有开灯,只是点着烛火。
室内深处,轮椅上,是瑞家辈份最高的长辈。
等眼睛适应了昏暗,走近桌前,才得以观其全貌。
瘦骨嶙峋,眼球凹陷,简直就是一具活骷髅。每动一下,都令人担心是否会散架。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扯扯长巾将自己裹得更严些。
“抱歉,吓到您了吧。”
元惜沉默着,神情缓和,带着些许怜悯。
“坐,坐。”见她站着不动,瑞璠恭敬又似爱怜小辈般招呼着。
两人相对而坐,元惜甚至不太敢看对方触目惊心的身体。不是因为丑陋,不是因为骇人,而是因为心痛。
“您是……瑞勒的子嗣吧。”瑞璠小心询问,却是肯定。
元惜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可面对这样一位老者,实在不忍寒她的心,便点头应下。
她能感受到对面瑞璠的目光,像是在注视失落在外的孩子。
“您知道……瑞勒留下的宝物吗?”
摇头。
“也对,您并没有回到瑞家,是不愿再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回应,许是默认。
“那您愿意知道您的母亲是谁吗?”
“我没有母亲。是个用细胞拼出来的实验品。您口中的母亲生下的孩子,实验代码为03,07,24。她们没撑过第一轮实验。”
“是吗……”片刻,又问道。“是怎么一回事呢?瑞勒的孩子,怎么会沦落至此。”
言语中的关切,担忧,使元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事实。
许久无言。
瑞璠觉出她的为难,恳求道。
“请您告诉我吧,我想要知道真相。”
“……瑞勒进行的实验。”
“啊……是,是这样吗。”
她双目中溢满悲㤼与痛苦,仿佛有一口气散掉了。而当她收回那穿越时间的目光,重新看向面前这个孩子时,又恢复了点点希望。
瑞璠仍是笑着,语速却慢了下来,人也显得疲惫了。
“恐怕您是唯一的幸存者了吧。按辈份,我也该称您一声老祖。瑞勒留下的东西,需要他的后代的血才能打开。”
“烧了吧。”元惜皱眉,直接打断她的话,语气中难掩厌恶。“扔火里烧个干净,里面不会有好东西的,他只是个妄图复辟的疯子。”
瑞璠苦笑,明知不可再求却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
“即使您不是她的孩子,身上也流着她的血啊。
"……是吗。您好像对这场实验很了解。”
言已至此,瑞璠垂首,干枯的手抚摸怀中那黑金盒。
门被敲响,元惜回头,眼神瞬间变得凌利。
“啊,是我命人温的酒。这么晚才送来,真是。”
侍者得到准许进入,将酒奉上后行礼退去。
“尝尝?几年前为您留下的好酒。”
而元惜的注意力却停留在那个侍者身上。片刻后回神,端起酒杯浅尝,笑了。
“还喜欢吗?听闻您偏爱清酒,专去寻的。”
再次看问她时,元惜的神色早已恢复从前,并无半分异样。
“劳您费心。只是此事我实在没法帮您。”
瑞璠微微点头,浑身散发的悲伤与落默,难以忽视。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麻烦您了。”
二人双双行礼,瑞璠仍以柔和的希望注视她的背影。
向前几步后,元惜毫无征兆地回头。
“你想离开吗?”
瑞璠愣住,离开?
离开那些仪器,离开昏暗的地下室,离开空有的虚名吗?一直以来平稳的呼吸变得沉重,这或许是她重新“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她笑了。
“……真是敏锐啊。”
“太明显了,104。”
“真的很抱歉,我利用了你。”
“我理解。”元惜将身体转正,面向她。
“您是将所有实验品的资料都记住了吗?”
“没有,只是记忆模块研究中没有直接脑死亡的人不多。”
“瑞家不是什么好地方,您的选择是对的。”
“太在意身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想法。”
“您活的就是比我通透啊。”
“……我只是比你幸运。”
“谢谢您,办到了我办不到的事。”
“所以,你要离开吗?”
“……”
瑞璠,不,她现在只是一百零四号而已。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以我现在的身体,怕是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双腿行走了吧。”
元惜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只有您是真正的幸存者。”
一百零四号干瘪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她缓慢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谢谢,您为我们带来了解脱。”
元惜同样向她鞠躬。这礼,她实在受不起。
瑞璠知道她毁了实验室,这不足为奇。瑞勒对104的实验,本身就是记忆传输。
可这礼她受不起。在她回到那里之前,瑞勒就已经把所有实验品销毁了。尸骨无存。
离开会客厅,便见桐清在不远处等待。见她出来,忙上前几步,与其并行。
“怎么样?他们没难为你吧?”
看到元惜脸上带笑,桐清心里便安稳几分,没有刚开始那样急了。
“酒里有毒。”元惜笑着轻声道。
“什么?!”桐清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停下脚步。
元惜转身拉她继续向前,眼里闪着桐清多年未见的精光与算计。
“卜乌养了一只吃里扒外的继承人,宋效原跟尹子兰勾结,也不知道卜乌怎么想的。”
她吐槽一句,又随口说出一些推算出的信息。
“他们想挑起事端,阻止瑞恩与我达成一致,推动斯卡姆与利尔维亚交战,顺便将‘弑神’的罪名扔到瑞恩头上。只要大做文章,尹子兰背后之人就可以使利尔维亚面临政权更替的风险。呵,好计谋啊。”
说话间,已走近长廊尽头。
拱门外的阳光照入冷色长廊,光线刺眼。
元惜在光前短暂停顿,又继续向前。
“你说,他们为什么刻意要我在光下死去呢?”
暖阳的柔光一下洒在她的身上,桐清这才发觉她脸色白得不正常。惨的如纸。
“你喝了?!你知道有毒为什么要喝!!”
她急忙去抓元惜的胳膊,而这个羸弱的少女渐渐皱起眉,轻咳几声。
“他们算错了。“元惜又笑了笑,“就算我死了,卜乌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一个不再提供价值的人……他是……不在意的……”
视野内被闪烁的雪花屏占据,不多时便失了意识。
越过广场,对面楼层高处,准星已对准她的方向。
枪声四起。
“击中了吗?”耳麦中宋效原的声音传出。
“没有,目标身边那个女人有问题。”
枪手死盯着桐清的身影,她将元惜打横抱起,子弹无端落地,透过瞄准镜可以看出其周身空气的颤动。
“她把我们看了一遍。”桐清的眼神使他感到恐惧,不自觉握紧手中的枪。
“先撤退,别被追上。”连接断开。
“你对元惜下手了?!”斯卡姆某处,卜乌怒骂道。
“她会对我们产生威胁。”宋效原低着头,一副恭敬模样,语气中却没有任何应有的姿态。
“不去扎她眼她就不会管!”
“她是神。”
“她从不承认!也从不以神明自居!”
“……”
卜乌烦燥地吐出口浊气,“你以为没人动她是因为神的身份吗?是因为她是尔利斯的核心!她比你们想的都要重要!”
他压低声音,语气发狠。
“不管尹子兰对你说了什么,动了她就是釜底抽薪自取灭亡!我能稳她一时保的了你们一世吗!你以为她真像表面那样弱吗!别逼她动手,我只会自保!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尹子兰,还是太年轻了。
褚昭下台后,各方势力各怀鬼胎,新任掌权者的人选愣是拖了多年也没定下。
尹子兰,是利尔维亚某位大人物用铁血手段抬进去的。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商界干政,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傀儡的政权。
出人意料的是,尹子兰是有能力的。可惜阅历不够,容易轻举妄动。
利而维亚很在意元惜的态度。
尹子兰一派是因为她那个被本人否认到底的身份,瑞家是因为见识过褚昭的惨状,也体验过元惜的手段。
在与她熟识的人眼中,元惜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想要的东西很少,很容易满足,更没有野心的小孩。
在外人眼里,则如猛兽奇鬼,森然欲博人。
所以卜乌既理解他们的担忧,也不理解他们的所做所为。
明明是一只绕道走就不会咬你的兔子,非得去惹惹人家。
对她好点她还能给你几分薄面呢……
褚昭下台是谁造成的,只有极少数内部人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尚在人世的早已只剩寥寥几人。
这样下去,怕不是每过上个几十年,元惜都得出来扇他们一耳光。
啊呀,这可不行,万一哪天她烦了,就不是一巴掌能了结的了。
到底是同族人,该维护的时候还是要护着一些的。
卜乌:心累。
卜乌敲响了桐清家的门。
不必去元惜家,如果她不在桐清这里,是不太可能在住所之类的地方找到她的。
门开了,门后空无一人。 见此,卜乌反倒咽了下口水。
太平静了,平静地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很清楚,不论元惜,单是桐清一人,想杀他都不用动什么脑子。
卧室门开着,桐清坐在床前,背对着他。
这个状况实属意料之外,他不由开始为自己的项上人头考虑。
桐清跟元惜相处了这么久,连发起火来都是像的。
“抱歉,是我的失职。”
元惜近乎开挂的推导能力曾经帮过他很大的忙,如今也是他最忌惮的点。不知她已知道了多少,还是先认下的好。
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愿站在她的对立面。可他还要为这个国家谋一条生路,哪怕明知利尔维亚之后,下一个就是斯卡姆。
“开枪的是你们的人。下毒的也是吧。”桐清没有看他,语气中似是隐忍。“她已经失去的够多了,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吗?如果她碍你们的眼,我可以带她走。”
“宋效原觉得她是个威胁。”
“呵。”
桐清起身,走出卧室,将门关好。
她深深吸气,平稳情绪。转身后看到卜乌那张脸,之前做的心理建设便全部失效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直至现在,她一直生活在高压里。
或者说,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这件事就像一根针,导致她将所有情绪扔了出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离房间远些,破口大骂。
“一个身体和内在都很脆弱的孩子能对你们产生什么威胁!”
卜乌看到桐清周身猛得暴发出一种不属于尔利斯的力量,如琉璃般折射流光。
“一个被困在过去的人能对你们做什么!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所有人,只有她把自已困在那场雪里,她走不出来了!”
他心中暗暗吃惊,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元惜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留在过去的人。顶多是有些冷淡,可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冷淡的热心肠。
“之前我也被她骗了,可是这么多年,连我都变了样子,她却没有半点变化!她和我一样都是身体年龄跟着心理年龄走的,她现在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啊!”
桐清的眼眶内逐渐泛起点点泪花,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我能把她拉出去到处玩,却永远没办法真正带她走出去。我永远走不进她的心里,她把我当朋友却也只当朋友,她从来不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可以依靠的人。洛忆酒把她害惨了。”
“我还能陪她多久?她也绝不能让我走近,因为我也快要离开她了。我走了,谁还能尝试带她往外走?你吗?她都这样安分了,你们还要她怎么样啊!”
随着情绪渐渐平熄,外溢的能量也愈来愈浅,直至消失不见。
自知失态,桐清默默说了声“抱歉。”
“我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
两人双双看向桐清身后,门框后露出元惜半个身子,不知靠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女面色依旧发白,但好歹带了些血色。此刻脸上写满无奈,已是无语凝噎。
气氛诡异地静止了。
最终还是元惜打破僵局,没好气地向桐清抬抬手。
“来来来,扶一把我这老骨头,我快脆弱死了。”
于是扶她坐下,她倒是执意演到底了,真摆出一个老年人的姿态对桐清进行一通不痛不痒的批评。
桐清只是应着。
一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孩子,故作老成训着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大人,画面着实好笑。
又扯了几句场面话,解决了卜乌,将人请走,元惜这才冷下脸来。回过身,便又恢复如常。
“最近还是好脸给多了。”
她坐回沙发,端起茶杯搅着不喝。
桐清忽然回想起当年还活跃在黑暗中的元惜,久违的压迫感逼得她仿佛回到追在其屁股后叫老大的岁月,不由缩了缩脖子。
虽然知道这句话不是在指她。
“我没事。”语气柔和许多。
“嗯。”桐清心道,你说是就是吧。
“只是有时闭上眼还是会看到那个笑容。”
桐清诧异,抬头看去,只见她早已停下动作,静静端着茶杯,目光透过茶水的余波望向什么。
“那场灰烬中,燃烧殆尽的霜花,和满是眷恋的笑。”
她笑了一下,而桐清无端在其中看到了无助。
“换作是你,你会忘记吗?”
换作是我……如果是你死在我面前……
恐怕这辈子都会记得吧。
桐清想着,又听到她继续说着。
“她说我会忘记。”
“我只觉得它们越来越清晰。”
“从房间的每一个物件,到她专门防我所设的结界。她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经历的所有的一切。”
“都太过清晰了。”
“我很庆兴。真的,很庆幸。”
她的嘴角开始带上淡淡的笑,却更显得她眼中神情落默。
“我甚至不用思考就能想起所有细节。她一定特别庆兴,特别骄傲,最后留给我的印象也是很美的吧。”
“我在往前走了。”
“只是我没办法把她抛弃在过去。”
“我做不到。”
时间缓慢流淌,不断冲刷那些伤痕。没有将它们打磨干净,反而一遍遍加深下蚀。
可元惜从不觉得自己可怜,更不认为自己像桐清认为的那样惨。
没有救下自己想救的人,分明是自己的过错。
更何况,虽有些东西刻骨铭心,无法抹除,但她又不像桐清以为的那样一无所有。
她还有钱啊!很多很多,花不完的钱。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只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可我还有旁人触之不及的财富和地位啊。”
她不禁在心中嗤笑一声,苦涩的味道由心底漫开。
至于桐清。
她甚至不想去问一句为什么要走。总之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气。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很难受,就像一只在水里溺死的鱼,荒诞,不知如何诉说的闷。
于是轻轻揭过,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们的计谋。
卜乌想的是对的,既使斯卡姆不掺一手,利尔维亚也已经是尹子兰的囊中之物。他要保的,是国民的命。
他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在乎政权的元惜身上,只能暂时站队,再想办法破局。
尹子兰不会取消原有的政治格局,他们无法取消神喻。尔利斯仍会有三个国家,三位掌权者。卜乌钻的也是这个空子。
所以他们想窃权。
窃得神权,更改神喻,尔利斯基本就可以改名圣米瑞厄了。
可元惜身上根本就没有神权。尔利斯仅剩的神名为塔冥纱,元惜是她认可“人”,而非“神”。
且不论尔利斯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有本事他们去算计塔冥纱呀!元惜还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塔冥纱可不跟你闹玩。
(要我说元惜还是太心软了。)
凌晨三点,月光皎皎,元惜卡着点给卜乌打去了电话。
“可是你想错了。这一切都是基于你还活着的基础上。宋效原比起斯卡姆,更忠心于圣米瑞厄。他要是杀了你呢?他上位以后可是会卖国的。”
“就算与利尔维亚联合,也敌不过一个圣米瑞厄。除去国卫军,还有灯塔。况且尹子兰的情况你也清楚。既使瑞恩答应,也不可能真正联手。”
“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你总能说出一些让我惊讶的东西。”
“不是我说的。我背过的。”
“明白又如何?哪怕你下场,除掉一个尹子兰还会有下一个。”
“卜乌,你想成为权力中心吗?”
一句话,给卜乌干清醒了,脑子嗡嗡响。
“我下台了呢?”
“找下一个。”
“最终你还是要干涉了啊。”
“你们逼我的。”
“你想怎么办?像褚昭那次一样杀死那么多人吗?”
“他们本来就该死。不要跟我杀了人一样,他们是畜生。”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这次他们可没做什么。”
“我也没有那么暴力。”
“……如果我不想呢?”
“我就知道。没关系,我可以换一个方法。”
“比如?”
“把尹子兰控制在自己手里。”
“……他的后台可是够硬。”
“我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也不介意陪他慢慢玩。”
“为什么告诉我。”
“现在已经四点多了,你五点上班,不用睡了,加班吧。”她甚至带上了笑意,语调欢快,满是得意。
卜乌也是成功被气笑了。
狠活既已放出去,那定不是吓吓人就可以了的。
一个能力排众议将尹子兰送至如此高位的人,其势力必是盘根错节。
总之,先去探探底吧。对于利尔维亚上层社会,最好用的不是杀手组织的黑线,而是宴会。
将神识发散到举办地的每一个角落,几场下来,这种隐秘关系网能分析出个七七八八。再用黑线的情报较正一下真实度,效果包好的。
于是她从那堆从未看过的邀请函中翻出近期合适的,一一回信。
她原本的计划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但在第一场,她就发现了不对。
明明打扮的很低调了,况且她差不多有一百来年没有来过利尔维亚了,应该不会太引人注意才对。
实际上,从她出现在宴会厅的那一刻开始,犹如病毒传播,所有话题都变成了她。
隐避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都有关于她。
或恐惧,或阿谀,或探究,或忌惮。
元惜倒没什么,只是有些郁闷。
是不是不该正而八经走程序,早知道偷摸来了。
既已如此,也没了心思。应付过宴会主人,就呆在角落吃起点心。
但总归是来了,便依据在场人员的各样信息,疏理起目前利尔维亚的状况。
视线扫至别处,一位白金发色的贵公子站在人群边缘。
“贝洛兰尼?”元惜疑惑,元惜不解,但元惜大受震憾。
前方那抹白金闻声看来,不是贝洛兰尼是谁。
他有些惊喜,端着香槟走上前。
“好久不见,元惜大人!真没想到您也会来参加晚宴,还以为您不会喜欢这种场合。”
元惜因他的称呼而满脸黑线,急忙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想听到这种奇怪的称谓,并且不想引人注目。
的确,贝落兰尼有理由怀疑她在挑衣服时是冲着低调简单去的。
“可是您只要一出场就会成为焦点啊。”他配合地压低声音,“您的美貌简直太标志性了,所有人都知道您的样貌和身份啊。”
“你是说,所有人?”元惜有些咬牙切齿。
靠……利尔维亚这个瓜田……
而她也总算想起来了,卡斯特利这个姓氏,祖上出过公爵。这个单纯的像愚笨的男孩,是真正的贵族血脉。
可他怎样都不像是能在贵族纠纷中活下来的家伙。
所以是被纷争挤出来了才去打工的吗?
“而且您……”他忽然扭捏起来,小心翼翼说下去。
“您……”他又调整了要说的内容,“是对自己的样貌气场和影响力,没有概念吧……”
“……气质?有什么特殊的吗?”
元惜对自己的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影响力也大致也能看出几分,至于气质,是真不知道。
毕竟多数时候她都是用白绸斗篷把自己藏起来,变成人群中好看的小透明。
“就是,像……神。”贝洛兰尼仍是那单纯到显得愚笨的目光,说出的话却让元惜微微蹙眉。
像神?所以说,他们固执地认为我是神,除去那个“神位”的指示,还有我自身的原因?
(“神位”这个事,是在安知礼那个时空发生的,大改时省去没写,但元惜本人知道。算是一个没什么用的设定)
值得一提的是,在说这话时,贝洛兰尼的眼睛里含着虔诚。
元惜自然也注意到这点。
“他们都说我是什么身份?”
“嗯……斯卡姆的底牌,卜乌这条狗的主人,低调的神明,还有绝不能得罪还需要巴结到底的绝对的王者。”他自觉将声音压的更低。
???中间好像混进去了什么离谱的没边了的东西。
“在我看来,您的影响力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她颇为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恐怕只在你们利尔维亚吧。”
“不是啊。我在圣米瑞厄打工的时候,听到的也是这样。”
我天天去吃路边摊的时候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但她也只是在心里吐槽一句。他们两个人接触的环境不一样,听到的自然不同。
“话说,你业务这么广的吗,都跑到圣米瑞厄去了。”
“啊……那都是一开始啦。”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边工作机会多,后来西利塔克招人,我就来了。”
贝洛兰尼当然不敢说是专门为元惜招的人。这在保密协议里写着呢。
“嗯。那再问一个问题。”元惜起了逗弄的心思,笑眯眯指着自己说,“我很厉害吗?”
“那当然了!”果不其然,他眼睛都亮了。“您可是所有人都惧怕的存在啊!”
虽然好像不是什么好话。但他应该是觉得很酷吧。
元惜笑笑,伸手摸摸他的头,用耳语的声音道。
“那我就送你个礼物吧。”
毕竟他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了。
回去后和桐清说起这事,没想到桐清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的意思是说你像格拉娜吧,高洁又温和。”
任知秋适时补充,“高洁如月悬于夜空,温润如玉匿于凡市。”
桐清竖起大拇指,“哇, 读书好的就是不一样。”
元惜呢,快把镜子照透了,也没看出什么。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
事情其实比元惜想的好处理。
他们干的事太多,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慢慢就接近尾声了。
元惜本没想整这么多的,怪只怪亏心事做太多,查一个出一窝。
最后几乎是大换血。
她也是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他们心里是什么地位,以及他们为什么这么觉得。
她想搞他们,玩一样就能解决。他们搞她?笑话,哪来的实力,又有谁敢?
这段时间,元惜忙,心里有鬼的忙,瑞恩也忙。
元惜整理的证据一箱一箱送过来,就已经够乱了。还要帮瑞家人遮盖罪行,免得查到他们头上。
乱成一锅粥啦!大家趁热喝了吧!
事情了结的时候,元惜看瑞恩的眼神都不对了。(这就是你管的地儿?)
盯的他冒一身冷汗,疯狂回想自己干没干过什么错事。
也就用了几次私刑啊,应该没事……吧?
不过话说回来,瑞恩你确定是只有“几次”吗?
没过几天,灯塔的检察官下来了。
好,白忙了。
瑞家所有不当行为,一条条,一列列,看得瑞恩心慌。好在翻到最后也没有看到“瑞恩包庇”之类的字眼。
他知道元惜这是给他留条活路。老泪纵横。
掌权者下台,可是会直接暴毙的。
这边尹子兰的后台一垮,那边的政客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尹子兰心里清楚,元惜是冲他来的。所以也没抱多大希望活着出去。
他可以命令灯塔以武力压下所有危险的苗头,用褚昭那套法子。但他不属于这样做。
罢了,种何因,结何果。既走了捷径,那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走过圣廷的长廊,暖阳丝丝爬入格,一如他初来之时。
一步接一步,窗外景象变化,似是走过这多年的春夏秋冬。
他问心无愧。
没有犹豫,大步跨入门内,向死而生。却见室内中心站着一位风彩夺目的女子。
尹子兰来的还是晚了,没有听到她说的全部,只听见一句“祸乱朝纲?”的嘲讽。
政客们一个个缩着脑袋,都不想成为下一个利尔维亚。
元借回头向上方看去,四目相对,尹子兰感觉她才是站在高位的那个人。
“上次来的时候,圣米瑞厄还是一片乌烟障气。卜乌那个家伙满嘴跑火车,说现在这样安定都是因为我。无功不受禄,我知道我做的其实很少,真正的原因是这次坐上高位的人是一位明君。”
她的眼睛很干净,尹子兰看不出任何东西,连认可之类的情绪都没有。好像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仅此而已。
“尹子兰,我知道你本意不是想害我。但我不是神,神权不在我这里,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你心有大志那就去实现。不过统一什么的,算了吧。真正有神权的那个人会扒了你的皮。”
……她在发光。那时尹子兰心里只有这句话了。
他想,原来被人支持的感觉这么好啊。怪不得卜乌一天到晚拿她说事,简直恃宠而骄。
她不是来取他性命的。
她是来保他的。
我可以,成为她的剑吗?
没等他多想,身体便已带他走至少女面前。
阳光漫入厅室,将这一空荡的天地照亮。
单膝脆地,右手握拳置于左肩前方,左手轻托起她的手,低头使额头与其微触。
从今起,您是我的君。
别说那些政客,元惜都被惊到了。虽是惊讶,却也伸出另一只向上虚托,示意身身。
这是尔利斯的君臣礼中的第二类,用以表示臣服。
她回了礼,便代表同意。
第二类君臣礼,可不是一般的礼仪。它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简单而不可违背的仪式。
[从今而始,至日月消弥,天地崩坏。
以我魂灵起誓,君令则行,绝无隐瞒,永不背主。]
——2025,2,21
“怀瑾握璠兮,心皎皎而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