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交流会后的第三个清晨,合作社的广播喇叭刚响过《东方红》,晒谷场的石桌上就多了堆稀奇物件:阿蛮连夜绣的“互助生产”锦旗、李建国修好的旧纺车、春桃新编的扫盲课本,最显眼的是个红布包,里面裹着二十多根红绳——张主任说,这是给“互助对子”的“任务凭证”。
“县上要搞‘青年生产竞赛’,”张主任举着喇叭喊,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咱公社报了三个项目:缝纫组赶制救灾棉衣、农机站改装灌溉设备、扫盲班编《劳动识字手册》。结对子的同志得搭档完成,年底评‘模范夫妻’,红绳上的结打得越牢,奖状就越亮堂!”
人群里顿时起了小骚动。阿蛮捏着那根刻着“勤”字的红绳,指腹蹭过李建国昨天帮她磨光滑的绳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嘀咕:“这哪是竞赛?分明是催着成亲呢。”回头一看,是秀莲的二徒弟,手里攥着和种粮能手老郑结对的红绳,绳结被她捏得变了形,“我爹说,要是拿不到奖状,这门亲事就不算数。”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春桃正和王老师核对课本目录,听见这话笔尖一顿,墨水在“农具”两个字上洇出个黑团。“张主任说自愿……”她话没说完,就见王老师的娘挎着篮子走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跟春桃好好干,她是‘识字标兵’,你要是能娶她,往后在公社办事都体面。”
王老师的脸瞬间涨红,把鸡蛋往春桃手里塞,两人的红绳在半空碰了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春桃看着鸡蛋上沾着的麦糠,突然想起夜校刚开办时,姑娘们凑钱买煤油,谁也没提过“体面”二字,如今一根红绳,倒把日子过成了要打分的考卷。
变故出在午后。李建国改装灌溉设备时,不小心被齿轮蹭破了手,血珠滴在阿蛮递来的布条上,晕开一小片红。“这设备的图纸不对,”他咬着牙说,额角的汗滴在机器上,“得重新画,不然抽水时会出故障。”阿蛮却盯着他的伤口发愣——早上张主任还说,“模范对子就得有模有样,可别出岔子”,现在血珠子把红绳都染红了,像个不祥的预兆。
更糟的是扫盲班。王老师的娘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跑到公社告春桃“心思不正”,说她编的课本里“情情爱爱字眼太多”——其实是春桃把“互助”“同心”这些词编进了识字歌。张主任拿着课本翻了半天,眉头皱成个疙瘩:“还是改改吧,多写点‘亩产’‘工分’,实在。”
春桃把红绳发卡摘下来,攥在手心。发卡上的樱花铜扣硌得掌心生疼,这是邻村老师送的,当时他说“文字要带点温度”,可现在,连“同心”都成了“不正经”。她望着黑板上被擦掉的“爱”字,粉笔灰在阳光里飘,像无数碎掉的念想。
傍晚收工时,秀莲的二徒弟蹲在谷堆旁哭。老郑为了抢农时,没听她的劝告,硬是用了没干透的木料修粮仓,结果门框裂了道缝,被公社书记批评“不重视质量”。“他说我碍事,”姑娘抹着眼泪,把红绳往石头上蹭,“还说要跟张主任申请换个‘听话’的搭档。”
桂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夜里在清风庵翻出那串红绳念珠。师太正在给佛像擦尘,见她对着念珠发呆,轻声道:“绳结要松紧要匀,太用力会断,太松又系不住东西。”桂兰突然想起1948年巧云疯癫时,木墩就是这样一点点顺着她的性子,才让那根红绳慢慢重新系上。
第二天一早,阿蛮没去缝纫组,反而蹲在农机站帮李建国画图。她把红绳拆成细线,蘸着墨汁在纸上画齿轮,“这样比铅笔清楚”,李建国看着她小臂上的针眼,突然说:“我娘催着订婚,我说得等设备改好。”阿蛮的笔尖顿了顿,墨滴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花。
春桃则在扫盲班加了堂课,教妇女们写“心”字。“这字看着简单,”她举起红绳发卡,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心,“得先装着自己,再装着别人,才叫真心。”王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攥着被娘扔掉的旧课本,课本里夹着片新捡的银杏叶,和婉清那片很像。
秀莲的二徒弟也没闲着。她瞒着老郑,带着师妹们把裂了的门框拆下来,用红绳缠着竹条加固,再刷上桐油。“我爹说过,好木匠得懂木头的性子,”她擦着汗笑,“就像俩人过日子,得顺着对方的纹路来。”
半月后,县上来检查时,所有人都捏着把汗。可当看到改装后的灌溉设备抽起的清水像条银龙,救灾棉衣的针脚密得能挡风寒,扫盲课本里“劳动创造幸福”的字样被姑娘们念得响亮,检查的同志突然鼓起掌来。
张主任摸着那堆红绳,发现每根绳上的结都变了样:阿蛮和李建国的绳打了个“机器结”,春桃和王老师的绳缠着片银杏叶,二徒弟的绳上系着块小木片,刻着“和”字。“这才是最好的奖状。”桂兰笑着说,把巧云新编的同心结挂在广播喇叭上,风一吹,红绳撞得喇叭嗡嗡响,像在唱支没词的歌。
夜里,春桃在教案本上写下:“红绳不是捆人的,是让人知道,再远的路,手拉手就走得稳。”窗外,李建国帮阿蛮给缝纫机上油,两人的红绳在机器的齿轮间轻轻晃,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影子织成了一根牢不可破的绳。
而张主任的花名册上,那些被圈起来的名字旁,多了些歪歪扭扭的批注——“心齐”“手巧”“懂理”,红绳捆着的封面被风吹开一角,露出里面夹着的半片银杏叶,和婉清那片,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