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鸳鸯线系
腊月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老槐树上噼啪响。赵启明带着三个外乡汉子,手里攥着铁耙、锄头,在树根下跺着脚骂:“磨蹭啥?这破树早该刨了!”汉子们靴底碾着冻雪,铁家伙往地上一戳,冰碴子溅起来,惊得树上最后几片枯叶簌簌往下掉。
清芷从窗缝里看见,吓得攥紧了桂兰的衣角。桂兰正坐在炕沿编绳,手里两根五彩线绕来绕去——红的是拆了拜年的红头绳,绿的是春桃给的碎布,黄的是从旧裹脚布上拆的,攒了半年才凑齐这几缕,说要编根“鸳鸯线”。前儿二柱家的后生托她给邻村姑娘递话,她正赶着编好当信物,说“线能牵住人,心才能凑成堆”。听见外面动静,她把线往怀里一塞,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了出去。
“谁敢动树!”桂兰横扁担拦在树前,肩膀上的旧伤还没好——上次护粮仓被沈家人推搡撞的,现在阴雨天就钻心疼,此刻被寒风一吹,疼得她龇牙咧嘴,却梗着脖子没退半步。
赵启明啐了口唾沫,痰落在雪地上,很快冻成个黄疙瘩:“四类分子还敢挡道?这树碍着公社修水渠,早定了要刨!”他使个眼色,一个络腮胡汉子举着锄头就往树干砸,桂兰想都没想,扑过去用后背挡,锄头刃擦着她的棉袄扫过,带起一片棉絮,却让她踉跄着撞在树干上,后腰的旧伤顿时像被针扎。
“你找死!”汉子骂着又要打,桂兰抡起扁担就扫过去,扁担头擦着汉子的胳膊,疼得他嗷嗷叫。赵启明急了,亲自上来拽她的头发,桂兰反手一推,两人扭打在雪地里。她毕竟病着,前阵子咳得直不起腰,没几下就被赵启明按在树根上,后脑勺“咚”一声撞在冻硬的树疙瘩上,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金星。
“娘!”清芷哭喊着冲出来,被一个瘦高个汉子拦住,那汉子推了她一把,清芷摔在雪地里,膝盖磕在石头上,当时就青了一块,她顾不上疼,爬起来又要冲,被汉子死死按住。文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怀里还揣着给桂兰捡的枯枝——他本想拾点柴生火,看见这情景,抱着赵启明的腿就咬,赵启明疼得抬脚踹他,文峰被踹出去老远,额角撞在石头上,血瞬间流进眼睛里,红乎乎一片。
“住手!”桂兰猛地爬起来,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鸳鸯线上,把那几缕彩线染得更深。她像疯了一样扑向赵启明,两人一起滚进雪堆,周围的汉子举着家伙要上来,被闻讯赶来的春桃拦在后面:“要打先打死我!这树是咱村的命根子!当年闹饥荒,多少人靠这树底下的野菜活过来的!”
混乱里,不知谁的锄头柄又砸在桂兰后腰上,她闷哼一声,眼前彻底黑了过去。倒下时,她下意识地往怀里按了按,那团鸳鸯线硌在胸口,像块暖玉。
再次睁眼,是在镇上医院的硬板床上。清芷趴在床边哭,睫毛上挂着冰碴子,文峰用破布蘸着雪水给她擦脸,手还在抖,指缝里嵌着没洗干净的泥。“树……”桂兰刚开口,就咳得撕心裂肺,每口痰都带着腥气,震得肋骨生疼。
“保住了!”清芷赶紧给她顺气,掌心贴着桂兰后背,能摸到肩胛骨像两截枯柴,“春桃姐带着村里人守着呢,赵启明被公社书记骂了,说他没经批准就毁树,扣了他三个月工分!”
可“保住了”的树换不来救命的药。桂兰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头上的伤结了痂,肺里的疼却越来越重。药钱欠了一屁股,医生来看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说“回家养着吧,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文峰和清芷借了辆板车,往车上铺了三层稻草,才把桂兰拉回家。
回家后,桂兰就再没下过炕。白天咳,夜里也咳,痰里渐渐带了血丝,染红了清芷给她换的粗布帕子。队里分的那点粮,是发霉的红薯干和掺着沙子的糠,她全让给清芷和文峰,自己只喝野菜汤,后来连汤都省了,说“不饿”,其实是夜里咳得根本咽不下东西。清芷偷偷把红薯干掰碎了煮在汤里,她也能尝出来,总说“你们长身子,别学我”。
腊月二十三那天,灶房连野菜都没了。清芷把最后一块冻红薯埋在灶膛灰里烤,焦皮裂开时,香气钻得满屋子都是。她掰了大半给桂兰,被她推了回来:“你吃,娘不饿……”话没说完,又咳起来,这次咳得特别凶,她蜷在炕上,像条离水的鱼,好半天才缓过来,从枕下摸出个布包,塞给清芷,“拿着……”
布包里是那根编了一半的鸳鸯线,五彩线在昏暗中闪着光,线头上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是她撞在树上时蹭的。“这线……”桂兰喘着气,枯瘦的手指捏起一缕红绳,“能搭姻缘,也能系住人心……当年你爹跟我,就是靠这线认的亲……”她攥着清芷的手往线上缠,指腹磨得线起了毛,“娘没编完,你……接着编……别学那些人,为了活命就把心拆了……”
清芷的眼泪掉在线上,把线都打湿了:“娘,我编,等你好了教我收线的结……”
桂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来,混着没擦净的痰迹。她手慢慢松开,眼睛望着窗外老槐树的方向,那里的雪光映进来,在她脸上铺了层薄霜。最后一口气咽时,嘴角还微微翘着,像听见树下有人说“线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