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瑞厄西端的碎石滩是他的家。
碎石滩上住了很多人,都是社会边缘,不被接纳的穷人。
他和父母的地盘在离海边较远的地方,涨潮也淹不到。
父亲不知从哪搬来三根木头,一块蓝黑色的棚布,就这么安了家。
他生在这里,碎石滩就是他的家,棚布下就是父母和他。
不时有官兵来赶他们,父亲总会让母亲抱着他躲在棚子里,自己低声下气地去求。
父亲找的工作是去浅海区打捞从下水道流出的垃圾,一根麻绳绑在身上,什么装备都没有,一跳下去,这绳就是命。
绳子另一端绑在木桩上,这木桩原先似是瞭望塔一类的底部支柱,结实的很。不过塔自然是塌了,只留了一点残痕。
母亲留在岸上,看着动静,手里抓着绳子。
他呢,沿着海边摸贝壳,摸到就能给家里加个餐。
他是这石滩上顶顶礼貌的小孩。开朗活泼,逢人就笑,长得还好看,总有人调侃他是个美人胚子。
他们说,以后可以把他送进城,这孩子长大了绝对吃香。
父亲生着火,炊烟蒙了脸。半响后说,不让娃干这个,要娃儿去读书。念了书,这脚跟才能立住。
那时他才四五岁,眨巴着眼看着父亲,看那小小的火苗在父亲脸上投下大片阴影。
母亲在一旁叹气,同住一片石滩的叔伯们,也是皱着眉头,劝父亲歇了心思。
活都艰难,这学费,哪是交的起的嘛。
可他还是去上学了。他也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来的钱,总归,父亲送他上学了。
学校很远,他走着去走着回。父亲只在最开始送过他几次,后来这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成绩不错,也算是父母心中的一份慰藉。
白天上学,晚上回家,边帮母亲做些活计,边背课文给父母听。
父母从不说什么要他好好学习的话,父亲只会用那双深沉的眼睛望着他。那些昂贵的知识在父亲脑袋里过了一回,留下的只是火焰燃烧蹦出的火花。
你问他生活苦吗?他不觉得。他只记得那个时候,在天地无边的幽蓝中,橙红的火光温暖着一家人的心。
昼长时,他踩着碎石爬下石滩时,天还是亮的。
男孩贪玩,蹦蹦跳跳在乱石中穿行,将外面的事如数家珍地带回碎石滩。
路边新开了一簇小花,他摘了几朵要送给妈妈。
老师说过了夏,学校里的柿子树会结柿子,到时候他带两个回家,给爸爸妈妈尝尝。
他蹦啊跳啊,远远望去像一只小鹿一样在乱石间飞跃。
跑到常与石滩上的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地方,大石块很多很高,有些甚至足以藏下一个成年人。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父母的棚子。可是他的脚定在了原地。
棚子旁,站了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
母亲被他们按着跪在地上,看到了他。
“跑啊——!”母亲撕心裂肺地喊叫,下一秒男人扣动扳机,子弹贯穿头颅。
蓝黑的棚布,染了半边腥红。
他忘记自己当时有没有哭喊了,他只记得他抱着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看见他,他只看见了母亲不甘而瞪圆的眼。
他记得男人们将父母的尸体拖进大海,在沙石上留下不平的血。
他看到父亲的那根麻绳。父亲又去了海里,可绳子还在木桩上捆着。
他挣扎,男人们把他绑往扔上车。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斗的过一群壮汉。
他们带他去了利尔维亚,去见一个男人。
他反抗,见他软硬不吃,他们把他扔进地下室。
男人亲自用铁链把他困在这里。
自幼生活在那个令父亲低声下气的碎石滩,他是懦弱的。可他是个人,他有血性。
但反抗,又有什么用呢?
换来的只会是变本加厉。
起初他会恶心到呕吐,后来连吐也吐不出什么了。因为他不乖,他们就不给饭吃。
世人皆赞扬宁死不屈的铮铮傲骨,可他想活着。他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用屈辱的泪水学会了以色侍人。
学会了折辱自己来讨好他们。
他的人生阴暗潮湿,泥泞不堪。浓雾抹去一切光亮,冰寒的铁链不断吸取他的体温。
许是他听话了,男人把他从地下室带了出来。
四周一片昏暗,暗得只剩壁炉里的火焰在跳动。
他身上只裹了一条薄毯,坐在床边一眨不眨看着火焰,空洞的眼中映不出火的形状。
黑暗环抱着他,火光只在他脸上留下淡淡红痕。
男人从背后将他禁锢,咬上他的耳朵。
眼泪顺着下巴坠落,无声无息。
他在污言秽语中长大,有时男人会把他当做一个物件供人欣赏。其实对男人来说,他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他们不止一两个人,且各有各的怪癖。
有次男人把他禁锢在怀里,跟对面的男人谈事情。
他们谈论当下时局,说起褚昭下台,或许可以趁机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变相地控制圣米瑞厄。这样,统一是迟早的事。
他一个激灵,颤巍巍伸手拉住男人的袖口一角,用他那似流金般美丽的眸子恳切地望向男人,小声乞求。
“我想去,我想去!让我去吧,我可以帮您,我很听话,我最乖了,您知道的,求您,我想去,求您,我什么都可以学的,让我去吧,我想帮您!我想帮您,我可以学,我最听您的话了,我只听你的话大人,求求您,好不好?求您了……”
他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充满血腥气息的庄园。
男人欣赏着他的急切,对他这副样子十分受用。
“哦——吼吼,看啊,我的小金丝雀儿。”男人挠挠他的下巴,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
“看来您这是玩上养成了呀。”另一人道。
又是一阵哄笑。而他似是听不见,只是不停地哀求。
男人答应了。
他开始拼命地学习,他们总在打趣嘲笑,他不管,只是拼命地学。
成为掌权者的那天,他做了个梦。
他和父母住在小木屋里,他笑着走进屋内,净说些让父母开心的话。父亲再也不用费劲生火了,屋里点着煤油灯。
母亲也不用忙到深夜做手工活,挣那几个铜币了。
屋里空荡荡,只有一张长桌。
桌上摆着两块牌位。
他知道这是梦,都是假的。
因为他的父母,连牌位都没有。
他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柿子。
像母亲为他抹去馒头上的灰那样,轻轻用手把柿子擦干净
两块牌位,面前放着两个柿子。
那年,他才二十多岁。
重新踏上圣米瑞厄的土地,已是物人皆非。
美貌为他带来了祸事,庆兴的是他踏着这份不幸走到了从前不敢想的位置。
他的身体是脏的,可他的心是干净的。
他想要世上少一些黑暗,他想要社会边缘的人也能造成个人样,他想要人们不再受伤,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是风光无限,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掌权者,是政客眼中的疯子。
他把上层强占了民众的还给民众,把不合理的统统废除,使上层失去了本就不该在他们手中的东西。
于是他渐渐树敌无数。只是碍于他的后台,有心无胆。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摆脱,雾霭充斥他的人生,由过去到未来。
强硬的外表下,是颗千创百孔的心脏。
他必须每天回利尔维亚,必须保持随叫随到,必须不断向男人证明他的忠诚。他只能两边跑,时间稍晚就会被问责,接下来就是折磨。
他想回碎石滩,可已经回不去了。他被监视着,去哪里都要汇报申请。
多年后,男人将他卖给了自己的侄子,连带那些文件。
“圣米瑞厄的掌权者,玩起来肯定带劲吧。”
他跪在地上,不去看那令人作呕的嘴脸。
男人抹去他滑过脸颊的泪珠。
“你放心。你的自然就是我的。你的梦想对吧。我会帮你实现。”
鬼话。
该说他们不愧是亲人吗?连折磨人的手段都如此相似。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旧过着之前那样的日子。
他们的目标仍是掌控尔利斯,他们要尹子兰做这只替死鬼。
让尹子兰,弑神。
他的目标也是统一。
不同在于,他想扫除世上所有黑暗,他们想让世界坠入永夜。
你知道的,尹子兰,是最听话的。
对利尔维亚的清查进行了没多久,男人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那时他正好在圣米瑞厄,男人在电话那头吼,要他立刻回去。
他听着,语气轻柔而面色冰冷。
“是的,叔叔,我最听话了。我会回去,马上。麻烦您,可以等一等吗?等等我,叔叔。是的,我最乖了,您知道。”
使用法阵的话,从圣廷到男人的庄园最快要一个多小时。
时间一过,男人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为什么没来!”那头传来打斗的噪音,他知道,男人完了。
他没有回应,电话那边也回过味来了,用尽世上肮脏的言语辱骂他。
“敢耍我!尹子兰!你信不信我把视频全部发出去,让他们都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手机在桌上开着最小音量的免提,他用力闭上眼,指甲陷入手心,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紧紧握着。
“尹子兰!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牲!啊——”男人发出惨叫,随后不停求饶,比他曾经还要卑微的求饶。
“大人我错了,放过我!大人!啊!!都是尹子兰那个,小畜牲!的主意!啊——!!”
听到男人忍痛也要再骂自己一遍,他笑了。
男人的衰号逐渐小了下去,随后一片寂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对面的手机似乎被人捡起。
他睁开眼,低垂眼帘,破碎的眸光恰好落在手机上。
两人似是僵持,又似是心有灵犀般的沉默。
片刻后,对面挂断了电话。
是谁?
能被那个人称作大人的人不多。
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会亲自带兵去处理这些。
几天后,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件。
里面是男人的尸检报告。男人是被虐杀,这点不用看也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惨。还有几张打印的截图。那些文件被彻底销毁的截图。
除此以外,一个标点符号也没留。就像是那通电话里,两人的沉默。
信件上没有邮戳,也就是说,没走邮递系统。
且是直接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期间却没有任何人出入过。
他能猜出是那天那位“大人”做的,但他想不通。
是谁?为什么?
政客们的心思越来越活络了。他的死期,也快到了吧。
自那以后,他的每一天都在当作最后一天。
这天天气很好,就像他初次踏入圣廷的那天。他以为他会在这天死去。
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可阳光,居然照在了他的身上。
她说他是明君。
没有奉承没有虚伪没有算计,更没有那些黑色的欲望。
“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你心有大志那就去实现。”
他以为她是来取他性命的,可她却是来给他撑腰的。
卜乌说她是月亮。她分明是太阳。
他想到了,那天的那位“大人”,那位帮他将浓雾一扫而光的大人,那位将结果送来想让他安心的人……是她吗?
她的眼睛太干净了,澄澈地令他不知所措。
她是想让我成为她的剑吗?
我可以,成为她的剑吗?
我可以吗?
我,配吗?
她会允许我这样不堪的人承蒙她的照耀吗?
他在阴寒中呆的太久了,贪婪地想要被光明笼照。
他单膝跪地,克制着双手的颤抖,乞求他的太阳不要嫌他肮脏。
他想要得到神明的庇护,唯一拥有的筹码是他自己。
后来有天,在圣廷,因为元惜,他与卜乌极罕见的和和气气呆在同一间屋子里。
桌面上放着成堆的卷宗,她在查斯卡姆的税务报告。
卜乌殷勤地递着文档,还反客为主指使他去找点吃的。
这张笑脸看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收拾。
但元惜现在没精力理会他们,甚至不关注发生了什么,一心沉在卷宗里。
那好吧,为了不添麻烦,这次就不跟卜乌计较了。
等他端着东西回来,却听到门内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我属实没想到你会亲自过去。”卜乌的声音。
“你现在不会连最基本的良知也没有了吧。”女声毫无波澜,“管不住你的嘴,我不介意让你失忆。”
“偏向他?到底是谁呆在你身边的时间久啊。”
“这是底线。”
“你可是费了很多事才把他们全扒出来,利尔维亚的事一忙完就去给他撑腰,风尘仆仆。让他记你这份恩情,不好吗?”
“这种事记了干嘛?倒不如忘个干净。”
“为什么帮他?”
卜乌问的,正是他想知道的。
而她的声音中反倒充满不解和冷意,“你,非人哉?”
他不禁笑了出来,虚掩着嘴,轻轻地笑。
眼前一片朦胧,他抹去泪花,推门而入。
卜乌望向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扎眼。
他看出了其中的含意:她是你的恩人。
要不说敌人是最了解你的人呢?
卜乌甚至连他耳力好,有隔音也能听个七七八八的特点也算进去了。
“正好,这几个地方有问题,尹子兰你自己去查吧,我要去抄家了。”说着,元惜把圈出来的几本递给他,另一只手拿起斗篷。
他应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怎么了。”
“没事。谢谢。”
元惜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谢什么?谢我给你找活干?”
“不,没事。”他笑意更浓,“没事。谢谢您愿意帮我。”
不成想,她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你也……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