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贝当路。
傅承钧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晚身上。
“你现在的样子,还不够资格站在我身边。”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
周管家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素色细棉布衣裤、一双软底拖鞋。
她将东西放在一旁的矮几上,随即转向傅承钧,微微躬身:“先生,都安排好了。”
傅承钧颔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再看苏晚一眼,仿佛她已不值得他再费心神。
“苏小姐,请跟我来。”
苏晚麻木地跟着周管家走出书房,穿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来到二楼尽头一个房间。
“从今天起,你住在这里。除了必要的休息,你的时间不属于自己。”
苏晚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上午,仪态、礼仪、步态。”
“下午,读书、习字、绘画、插花、钢琴,至少掌握其中两项。”
“晚上,舞蹈、交际应对模拟。”
“傅先生的要求是——三个月内,脱胎换骨。你若做不到,或者吃不了这份苦…”
她没有再说下去。
地狱般的训练,从第二天黎明便开始了。
“头!抬起来!下巴微收!不是让你仰着脖子看天!也不是缩着脖子当鹌鹑!”
一根细细的竹尺,抵着她的后颈。
“肩膀下沉!打开!含胸驼背,像什么样?!”
“腰!用你的腰发力!不是用膝盖,走路不是砸夯!”
“眼神!眼睛是死的吗?要活,要有神!但不是让你乱瞟!平视前方,带着点距离感,懂不懂?”
头顶着厚重的书本,沿着地板上画出的笔直红线行走。
稍有不稳,书本滑落,竹尺便毫不留情地敲在小腿骨上,留下一道道迅速肿起的红痕。
一站就是两三个钟头,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腰背酸疼得如同断裂。
练习坐姿时,臀部只能挨着椅子边缘三分之一,脊背挺直,双腿并拢斜放,看似优雅,实则每一秒都是酷刑。
下午的书房时间,更是煎熬。
苏晚虽识字,但面对那些艰深的古籍、拗口的洋文、复杂的乐谱,只觉头昏脑涨。
握惯了粗活的手指,拿起纤细的画笔、精致的银叉,笨拙得如同幼儿。
周管家像最严苛的监工,守在一旁,错一个音阶,画歪一笔,握叉的姿势不对,立刻就是严厉的呵斥和冰冷的纠正。
“手腕!手腕要稳!抖什么抖?这花枝是蛇吗?”
“这字是狗爬的吗?重写!笔锋!注意笔锋!”
“Do Re Mi!不是Do Re 破锣!耳朵呢!”
夜深人静,当苏晚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倒在冰冷的单人床上时,泪水常常无声地浸透枕头。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羞辱,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
傅承钧再未出现,只有周管家日复一日的苛责,提醒着她“不够资格”的现实。
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近乎自虐地执行着每一项指令。
腿站不住了,就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字写不好,就一遍一遍写到深夜,手指磨出水泡也不停。
舞步记不住,就在别人休息时,对着冰冷的落地镜,一遍一遍地跳,直到双腿灌铅般沉重。
日子,在汗水和泪水中,缓慢流淌。
她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眼底总是带着淡淡的青影。
但那双曾经盛满惊惶的眼睛,却在一次次的坚持和突破中,渐渐沉淀出一种不服输的光亮。
脊背在周管家的竹尺下,挺得越来越直。
行走间,那种刻意训练出来的优雅,开始融入骨血。
三个月期限将满的一天下午,周管家没有安排课程,而是拿来了一件崭新的质地精良的月白色细呢大衣,和一顶小巧的驼色软帽。
“穿上,跟我出去。”
苏晚没有多问,默默地换上。
衣服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形纤细挺拔。
周管家审视了她一番,难得地没有挑剔,只是淡淡道:“记住你学的东西。”
车子驶向的地方,是法租界一家由教会主办的慈善医院。
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轿车,几位衣着光鲜的太太小姐,满身珠光宝气,正聚在一起寒暄。
她们是沪上慈善协会的成员,今日来探望孤儿。
“咦?那位是…?”
“看着眼生…哪家的小姐?”
“跟在周管家身边…莫不是傅先生那边的…?”
她穿着素雅,并未佩戴任何显眼的珠宝,但那份经过千锤百炼的仪态,那眉宇间沉静的气质,让她在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一位穿着墨绿色丝绒旗袍,戴着硕大翡翠胸针的赵太太,是协会的副会长,向来眼高于顶。
她上下打量着苏晚,“这位妹妹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跟着周管家来,想必也是心善之人。”
这话带着刺,暗指她身份不明,只是靠攀附傅承钧才能站在这里。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周围目光里的审视和不善,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平静地迎上赵太太探究的眼神。
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标准的浅笑,微微颔首,声音清越:
“赵太太谬赞了。晚辈苏晚,今日随周管家前来,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当‘闺秀’二字。心善与否,但看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
既点明了自己是随周管家来的,代表傅承钧,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慈善本身,避开了对自身身份的纠缠,姿态从容得让赵太太一时语塞。
周管家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进入孤儿病房,那些贵妇们大多只是象征性地看看,捂着鼻子站在门口,言语间带着施舍般的怜悯。
苏晚却走了进去。
她没有刻意去抱哪个孩子,只是安静地蹲在一个发着烧、哭得小脸通红的女童床边。
拿起旁边温热的毛巾,动作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替她擦拭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和泪水。
她的动作舒缓,眼神专注而温柔,没有一丝嫌弃。
“姐姐…”那女童抽噎着,伸出滚烫的小手,抓住苏晚的一根手指,依赖地攥紧。
这一幕,被随后跟进来的几位太太看在眼里。
赵太太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了几分。
探望结束,众人寒暄着走出医院。
“这位苏小姐…倒是不像传闻里说的那么…”
“是啊,看着挺有教养的,心也善,对孩子是真温柔…”
“嘘!听说傅先生对她…很不一般呢!今天这气度,确实…有点意思了。”
“比那个只会搔首弄姿的白露,强了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