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天象示警,恐非天子与斡亦剌开战良机。种种征兆皆在警示陛下暂且回銮休养,来日再战。只是..."王震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帐外。
"斡亦剌小王子已陈兵五万,我大坤不得不应战。不如留下十万精兵,召回余云安、童业禾二位将军统率,咱们亲率十万大军护送陛下回銮。"
玉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案上的纹路,眼中早没了出征时的意气风发,只余惶惑不安。
他强自镇定道:"就...就依王师傅所言。来人,速传旨令余云安、童业禾即刻回营领兵。"
少年天子嗓音发紧,却仍端着帝王威仪——自登基那日起,太傅们便日日耳提面命:为君者,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只有王震瞧见,玉墨藏在袖中的手正微微颤抖。其实这老太监心里也打着鼓,接连的败仗传来,他心里也渐渐地没有了底,思来想去不如就让余云安和童业禾带兵对抗斡亦剌军,那套天象凶兆的说辞本就是他授意钦天监编造的。一来给撤军寻个体面由头,二来免得落人口实,说他这司礼监掌印擅权干政。
十万大军调转方向,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行至雨来县境时,王震正倚在颠簸的马车里昏昏欲睡,忽闻县官来迎。
魏晏雨一袭洗得发白的官袍,额上还挂着赶路时的汗珠,跪在尘土飞扬的官道旁高呼:"微臣雨来县知县魏晏雨,恭请陛下圣安!"
玉墨本因仓促撤军满心郁结,见状勉强打起精神召见。魏晏雨双手奉上物资清单,纸张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微臣日前接到军令,已竭尽所能筹措粮草,正欲押送前线..."
王震接过奏折转呈时,眯着眼扫过上面寥寥数行记录,突然冷笑:"魏知县,这数目怕是不及朝廷要求的半数吧?"
"公公明鉴!"魏晏雨额头抵地,官帽险些滑落,"雨来县连年大旱,百姓以草根树皮度日。这些...这些已是刮尽全县仓底才..."
"哼!"王震尖利的嗓音惊起飞鸟,"朝廷免了你们三年赋税徭役,如今连..."
"王师傅。"玉墨忽然出声,目光落在知县磨破的官靴上,"这县城看着着实不大,不如...朕去瞧瞧?"少年天子语气轻快了些,像是终于找到件能暂时忘却烦忧的事,换了便装进了城。
这时,一阵浓郁的羊肉香气飘来,玉墨的鼻翼不自觉地翕动。他掀开车帘,只见街角支着个简陋的面摊,粗布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凉州三套车"几个大字。
"走,瞧瞧去。"玉墨一改方才的萎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摊前。那摊主是个满脸风霜的汉子,正抻着雪白的粗面往滚锅里下。
"店家,这'三套车'是何物?"玉墨饶有兴致地问道。
摊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咧嘴笑道:"客官是外乡人吧?这三套车可是咱们凉州的宝贝。"他边说边麻利地摆开三个粗瓷大碗,"头一套是行面,俺爹传的手艺,要揉九九八十一下;二套是卤肉,用老汤煨了三天三夜;三套是茯茶,加了桂圆红枣,最是养人。"
玉墨听得入神,忽见摊主压低声音:"说来也奇,自打皇上御驾亲征,咱们这旱了三年的地界竟下了场透雨。您说,这不是真龙天子的福泽?"
这话像蜜糖般熨帖了玉墨的心。他大手一挥:"每人来一套!"随行众人却不敢动,直到王震使了个眼色,才战战兢兢地围坐在油腻的木桌旁。
面碗端上来时,玉墨瞧着那宽如腰带的面条直皱眉。他学着旁人"哧溜"吸了一口,却被辣得直呛——
这粗犷的滋味,哪及宫中御厨精雕细琢的清风饭?
正待搁筷,忽听"啪嗒"一声,王震的泪珠子砸进了面汤里。
"王师傅?"玉墨愕然。只见老太监沟壑纵横的脸上,两道泪痕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老奴...老奴想起些旧事。"王震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四十年前,凉州城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讲述起那个飘着肉香的冬夜。说到父亲用粗陶碗碎片亲手阉割他时,玉墨的筷子"当啷"掉在了地上。
摊主早已躲到灶后,魏晏雨更是面如土色。唯有玉墨怔怔望着王震——这个平日杀伐决断的大珰,此刻佝偻着背,竟像个迷路的孩子。
"后来...老奴被带进宫时,怀里还揣着半块弟弟塞给我的青稞饼。"
王震突然笑起来,露出残缺的门牙,"那傻小子以为'三套车'真是会跑的马车,非要我进宫后偷辆回去..."
玉墨喉头发紧。他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被万贵妃锁在冷宫里,也是这般望着四角天空想爹娘。少年的手不自觉地搭上老太监的肩,触手竟是嶙峋的瘦骨。
顿时王震心中有了主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突然在想起在大都的街道上,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们威风凛凛归家的模样。如今自己已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从未衣锦还乡。眼下虽不得不撤军,但若能带着天子仪仗回乡,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少爷"他凑近玉墨,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
"老奴忽然想起,凉州的葡萄美酒正是这个时节酿成。
当年太傅教您念的'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说的可不就是凉州佳酿?"
玉墨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少年心性终究难抵新奇事物的诱惑,边关失守、预先军之死、张川之死这些统统都在脑后,玉墨立马兴奋了起来:"王师傅说得是!朕早就想尝尝这凉州美酒了。"
玉墨转向侍从,"传旨,改道凉州!"
玉墨回到大军之中,立马传了口谕转道去凉州,户部尚书汪洋和其他大臣们都惊了,一众文官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尘土里。
“陛下,万万不可转道去凉州啊!此时小王子五万斡亦剌兵还在北方,我们虽留下纪渊清带领十万大军留在安阳驻守,但是没有得力的将领,万不可再出现什么差池了,陛下您再转道去凉州,万一斡亦剌派兵,从西边进攻,倒是岂不是入了虎穴之中,况且,我军现在还没有将领能够对指挥大军作战呀!!”汪洋的官帽歪斜,露出几缕灰白的鬓发,声音颤抖中带着愤怒。
这位素来明哲保身的户部尚书,此刻却不得不直面这场生死危机。他想起离京时夫人含泪的叮嘱,想起幼子扯着他官袍不撒手的小手——本就不该来这刀光剑影的边关!
"汪大人此言差矣!"李轩尖细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他谄笑着上前,腰弯得几乎对折:"陛下圣明,今早已钦封王公公为右督都奋勇大司马。大司马虽出身内廷,然韬略之精,岂是尔等能够妄加揣度的?"
李轩继续勾着身子,声音却陡然拔高,环视众人,语带威胁:“谁再敢质疑大司马,便是质疑圣上圣裁!”
汪洋浑身一颤,余光瞥见几个文官已经瘫软在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因谏言被杖毙的给事中——血淋淋的尸身被拖出午门时。
然而,一个身着铠甲的年轻将领冲出人群,单膝跪地时甲胄发出铿锵之声:"末将步军副尉梁毅,冒死进谏!"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安阳急报,斡亦剌铁骑已至城外三十里。王公公虽忠心可鉴,但野战排兵终究..."
"放肆!"王震猛地拍案而起,眼中寒光乍现。
他缓步走到梁毅跟前,绣着金线的蟒袍下摆扫过年轻将领的脸:"梁副尉可知,景泰十四年斡亦剌围城时,是谁带着三千太监死守德胜门?"
他俯下身,声音轻得只有梁毅能听见:"你父亲梁琮,当年就是老奴从乱军中救出来的。"
梁毅浑身一颤,抬头正对上王震意味深长的目光。老太监直起身,环视众臣:"凉州城高池深,正好让将士们休整。况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有些军情,在行宫里议起来更方便。"
玉墨听得连连点头,少年天子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识凉州的繁华。王震看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传令兵浑身是血:"报——安阳失守!纪将军身负重伤!"
王震瞳孔骤缩,却反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主子,现在更该去凉州了。"
他扫视鸦雀无声的众臣,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还是说,诸位想在这儿等小王子追上来?"
玉墨转身袖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传朕旨意,改道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