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教分舵医堂那终日弥漫着苦涩草药与陈旧木材混合气息的小院里,时间如同凝固的寒冰,缓慢而煎熬地又流淌了两日。第三日清晨,露珠在草叶尖上凝结未散,空气清冽刺骨。我正跟着孙老三在那片被精心打理的小药圃里,艰难地辨认几株刚从薄霜中苏醒的药苗。孙老三那只独眼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仅能一眼洞穿叶片上最细微的虫噬痕迹,甚至能隔着湿润的泥土,“嗅”出哪条根须带着暗伤。他那断指的手捻起一株幼苗,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叶脉,仿佛在与草木对话。
“来了!来了!”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抑却难掩兴奋的骚动,伴随着几声敬畏的低语。
孙老三那只独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点燃了两簇幽蓝的磷火!他猛地丢开手中的药铲,沾满泥污的手在褪色的衣襟上随意一抹,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快!胡师叔到了!别磨蹭!”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蝶谷医仙胡青牛!终于来了!我赶紧拍掉手上的泥土,整了整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粗布短褂,紧跟着孙老三那有些跛拐却异常敏捷的身影,穿过两道戒备明显升级的院落,来到分舵核心的前庭广场。
广场中央,常遇春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而他身边站着的……正是胡青牛。
他比想象中更……像一块被岁月和风霜反复捶打过的寒铁。
身形瘦削得近乎嶙峋,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边角磨损起毛、仿佛从未沾染过色彩的灰布长衫里。背上却负着一个与其瘦小身形极不相称、巨大到夸张的藤编药箱,箱体斑驳,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仿佛背负着半座移动的药山,更衬得他形销骨立,如同枯竹。一张脸如同被北地的罡风与西域的烈日共同雕琢过,布满了深刻的沟壑,眉心的“川”字纹深如刀刻,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愁苦与冷硬。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每一道都写满了对世情的漠然与疏离。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温度,如同两块在万载玄冰深处淬炼了千年的墨玉,冰冷、坚硬、毫无情感波动,却又带着一种洞穿皮肉、直视脏腑骨髓的恐怖穿透力!仅仅是被他目光扫过,我便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扔在解剖台上,从皮肤纹理到血液流速,从骨骼形态到内脏蠕动,都被那双眼睛无情地解析、审视!
“这便是张翠山的儿子?”胡青牛开口,声音沙哑、平直,如同两块粗糙的燧石在摩擦,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他甚至没给常遇春开口的机会,人已如同鬼魅般一步欺近!带起一阵混合着干涩药草与冰冷金属气息的寒风!一只枯瘦如鹰爪、冰凉刺骨的手,如同精钢打造的镣铐,瞬间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三根指头如同三根冰冷的探针,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压上寸关尺!
那双冰封万载的眼眸,骤然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锐利到足以刺穿灵魂的精光!
“玄冥神掌的寒毒根基……不对!”他猛地抬头,那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我,“凝而不散,阴损蚀骨……这是西域失传的‘凝髓劲’!!”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厉色,如同寒鸦夜啼,“还有……这潜伏蛰伏、如同活物般伺机而动的阴诡死气……血蝉蛊?!!”
“‘血蝉蛊’?!”一旁的阳顶天脸色骤然剧变,那三个字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胡青牛手上骤然发力,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呻吟,剧痛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他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刺骨的杀意,“血蝉蛊乃幽冥教世代秘传的绝命杀招!非深仇大恨或核心目标绝不轻动!你怎会招惹上这等阴毒之物?!说!”
剧痛让我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咬牙道:“胡先生明鉴!晚辈……晚辈确实不知!只知中了玄冥二老的掌力……”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变形。
胡青牛那双冰封的眼死死盯着我的瞳孔,仿佛要从中榨取出真相。下一刻,他以令人窒息的速度,从腰间药箱一个隐蔽夹层里闪电般抽出一把薄如蝉翼、刃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柳叶银刀!
嗤!
手腕微动,指尖传来尖锐刺痛!一滴暗沉近黑、隐隐泛着诡异青幽光泽的血珠被瞬间逼出!
胡青牛不知何时已反掌托好一个羊脂白玉浅碟,碟底铺着一层细腻如雪、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白色粉末。
血珠滴落!
滋——!!
如同滚烫的烙铁投入冰水!刺耳的异响骤然爆发!
那滴暗血接触粉末的瞬间,竟冒出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森白寒气!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一颗暗红色的冰珠!冰珠表面,一道妖异无比、栩栩如生、仿佛由无数细微血丝勾勒而成的血色蝉形纹理,如同活物般缓缓浮现、扭动!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气息!
“果然是幽冥教的血蝉蛊!”胡青牛的声音如同刮过极地冰原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杀气和难以置信的凝重,“此邪蛊以宿主寒毒精血为食,如同跗骨之蛆,无声无息间吞噬生机!中者七日之内,必气血枯竭,化为干尸!你能活到现在……”他冰封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简直是逆乱阴阳,悖逆天道!”
胡青牛不再多言,眼中只剩下对“奇症”的极致专注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他一把抓住我几乎被捏碎的手腕,将我带至一间完全密闭、药味浓烈到刺鼻、仅靠几根粗壮白烛摇曳照明的静室。“砰”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死死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与声响,如同坠入幽冥地府。
他从那巨大药箱的最深处,郑重取出七根长约三寸、通体金光流转、针尾精细雕刻着北斗七星符文的金针。引烛火,将针尖寸寸灼烧,直至化作七点刺目欲盲、仿佛能熔金化铁的炽白光芒!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金属灼烧的焦糊气味。
“躺下,褪去上衣。”声音冷硬如铁,不容置疑。
我依言照做,冰冷的硬木板紧贴背脊,寒意瞬间渗入骨髓。摇曳的烛光下,胡青牛面无表情,如同最精密的杀人机器,手起针落!
嗤!嗤!嗤!嗤……!
快!准!狠!无情!
七根烧得白炽的金针,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热死寂气息,如同七道来自地狱的审判之光,精准无比地刺入我胸前七大生死要穴——膻中、神阙、巨阙、华盖、神封、天溪、屋翳!
“呃啊——!!!!!”
一股难以言喻、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瞬间在体内炸开!仿佛灵魂被强行撕裂,一半投入沸腾的岩浆熔炉,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灼烧与融化之痛;另一半则被瞬间冻结于万载玄冰核心,承受着连思维都能冻僵的极致酷寒!每一根滚烫金针的刺入,都像是一枚烧红的钢钉,被巨锤狠狠砸入神经中枢!肌肉疯狂地痉挛、扭曲、抽搐!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眼前瞬间被无边的黑暗与迸溅的金星淹没!耳中只剩下尖锐到撕裂灵魂的蜂鸣!
“运转内力!锁死心脉!松懈半分,神魂俱灭!”胡青牛那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声音穿透剧痛的屏障,狠狠砸入脑海!同时,一只枯瘦如柴却蕴含着沛然巨力的手掌,带着摧山断岳般的霸道真力,狠狠拍击在我因剧痛而疯狂抽搐的丹田气海!
在双重极致的痛苦与外力压迫下,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的稻草!我疯狂榨取着体内残存的武当真气,化作一缕微弱却顽强的暖流,死死护住濒临崩溃的心脉!就在这意识即将被痛苦彻底吞噬的顶点,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比玄冥寒毒更阴毒百倍的诡异感应,被那七处如同“太阳火钉”般的金针彻底激怒!
无数道比深渊玄冰更阴寒刺骨、带着无尽怨毒与死寂气息的诡异寒流,如同被惊醒的亿万毒虫,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出!它们汇聚成一道道肉眼几乎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冰锥洪流,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和刻骨的憎恨,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汹涌澎湃地扑向那七处散发着灼热阳气的金针所在!冰与火,生与死,在体内展开了最惨烈的搏杀与吞噬!
“哼!孽障!此时不显形,更待何时!”胡青牛双目精光爆射,如同两轮燃烧的小太阳!在这股极寒怨气与金针灼阳交锋到最顶峰、气机牵引至巅峰的瞬间!他闪电般拔出一根膻中穴的金针!
“噌!”
一丝裹挟着暗红血丝、近乎透明、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冰晶气流被金针带出体外!
那缕寒气离体,骤然在半空中剧烈扭曲、挣扎、膨胀!
瞬息之间!
一只仅有米粒大小、却纤毫毕现、完全由至阴至寒之气凝聚而成的半透明蝉翼虚影,疯狂振动着,挣扎欲飞!空气中温度骤降,烛火疯狂摇曳!
胡青牛眼疾手快,早已备好一个羊脂白玉小瓶,瓶内盛满粘稠如浆、散发着刺鼻硫磺与冰霜气息的幽蓝色液体。他动作快如鬼魅,将带蛊的金针如同标枪般猛地插入瓶中!
“嗤——滋滋滋!!!”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剧烈的反应瞬间爆发!瓶中粘稠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硬化、变色!同时,那挣扎的蝉翼虚影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化作一道疯狂扭动、怨念冲天的血色冰丝,被死死封冻在玉瓶中央,如同琥珀中的虫豸!
“幽冥教的魑魅魍魉!”胡青牛重重封住瓶口,声音带着彻骨的杀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连续三日,每日两个时辰,这非人的炼狱轮回往复。每一次施针逼蛊,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油锅中煎熬。到第四日黄昏,我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躺在冰冷的木榻上,连动一根睫毛的力气都已耗尽。但诡异的是,体内那日夜啃噬骨髓、如同万蚁噬心般的阴寒刺痛感,确然被削弱了大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