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牛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审视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在我脸上停留了足有十息之久。最终,他只是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哼,如同寒鸦掠过冰面。但这声冷哼之后,他竟默许了我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开始旁观他处理分舵内那些或急或缓、或奇或险的伤患病例。
第五日深夜,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巡夜梆子声单调地敲打着寂静。分舵的气氛却如同拉满的弓弦,值哨的灯火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突然,医堂紧闭的大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砰——!!”
木屑纷飞!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灌满了整个医堂!
几条浑身浴血、杀气犹在、如同从修罗场中爬出的魁梧汉子,跌撞着冲了进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抬着三个几乎不成人形的伤者!其中一人伤势最为骇人——胸腹间一道足有一尺多长的巨大豁口狰狞外翻,皮肉撕裂,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浑浊的腹腔液如同泉涌般汩汩而出!甚至能看到里面青灰色、微微蠕动的肠管!更可怕的是,他胸骨明显塌陷畸形,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发出“嗬…嗬…”的艰难嘶鸣,每一次呼气却短促无力,带着血沫的腥甜!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可怕的青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亡——开放性血气胸!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胡青牛脸色瞬间沉凝如铁!那只独眼中浑浊尽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他一把抓起旁边早已备好、在烈酒火焰上烧得通红的柳叶刀,刀尖闪烁着致命的寒光!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步跨到伤者身前,刀锋精准地对准那塌陷的胸廓,就要狠厉切开进行紧急胸腔引流!
“且慢——!!”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刻入骨髓的现代医学本能让我忘情嘶吼,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劈裂变形!“患者肺膜破裂!胸腔积气压迫心肺!宜先用锐器穿刺肋间隙紧急排气减压!缓解压迫!直接开胸耗时过长,失血剧增,感染风险极高!恳请前辈一试!!”我几乎是扑到石台边,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荒谬绝伦!无知竖子懂什么生死?!”胡青牛勃然大怒,如同被侵犯了神圣领域的狮王,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胸内大气如鼓囊,死死压迫心肺命脉!不破其囊,瞬息窒息而亡!你以为凭几根绣花针就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怒斥声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手中烧红的柳叶刀去势丝毫未减,带着死亡的寒芒直落而下!
“前辈!十息!只需给晚辈十息!若无效,甘受任何责罚!!”我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决绝而彻底嘶哑,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胡青牛!不等他再次厉声拒绝,我猛地抄起器械盘中一根最长的三棱银针!在跳跃的烛火上飞快燎过消毒!脑海中人体解剖图谱瞬间清晰无比!目光如电,精准锁定伤者锁骨中线第二肋间隙位置!手腕灌注全身残存的力气,稳如磐石,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狠狠刺入!
“嗤——咝——!!”
如同戳破了一个巨大的、紧绷到极限的气球!一股被强力压缩的、带着微弱腥气的浑浊气流,如同脱缰野马,带着急促尖锐的哨音,猛地从针孔处狂喷而出!
奇迹发生了!
伤者那憋得如同酱猪肝般青紫的濒死脸色,肉眼可见地缓了一分!那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每一次吸气都艰难到仿佛要撕裂胸膛的窒息感,瞬间减轻!原本微弱断续的呼吸,立刻变得稍微深沉、有力了一线!虽然依旧痛苦,但至少……能喘上气了!
“嘶——!”整个医堂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
胡青牛那只即将落下的柳叶刀,硬生生僵在半空!他那张如同万年寒冰般冷硬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剧烈震惊!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那根还在微微震颤、不断排出气流的银针,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没有斥责!没有废话!
他动作快如鬼魅,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银针!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稳得如同千锤百炼的钢钳!他手腕极其精妙地一抖一旋,在穿刺点做了一个微不可察却极其有效的扩大操作!随即,以流畅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将一根早已备好、中空笔直、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比的芦苇杆,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地插入那救命的排气孔!
“‘引’气需‘通’路!记好了小子!”胡青牛的声音依旧冰寒刺骨,却已不再有之前的暴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教导般的意味。他不再看我,立刻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紧接而来的胸腔清理、肋骨复位和创口缝合中,动作快、准、狠,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经过一夜如同与死神拔河般的搏命抢救,三位重伤垂死的汉子,在胡青牛神乎其技的妙手和我的“旁门左道”辅助下,终于暂时从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拽了回来。当最后一针缝完,敷上厚厚的药粉,胡青牛才直起佝偻的腰背,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水盆边,仔细洗掉满手黏腻的血污,用一块洁白的布巾缓缓擦拭着手臂。破晓的微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布满疲惫的脸上。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倚靠在门框上、几乎虚脱的我身上,那只独眼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破天荒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今夜……你倒是……派上了点用场。”
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涟漪。
他缓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距离我三步之遥时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那只锐利如鹰隼的独眼在我脸上来回逡巡,仿佛要剥开皮肉,直视灵魂:“不过……小子,你这套救命的法子……根子上,透着一股子……野路子的邪气。不像武当山那种中正平和、讲究循序渐进的正统路子。”
我的心猛地一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攥住,张口欲辩解。
“‘不必强说。’”胡青牛却猛地抬手,果断地截断了我的话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深深疲惫,更笼罩着一层看透世情、厌倦纷争的疏离与淡漠,“世人皆有不愿示人的隐秘,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不见天日。老夫……不问便是。”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他走到回廊下,倚着冰凉的木栏杆,沉默地望着东方天际那抹渐渐晕染开、却如同凝固血块般暗红的朝霞。晨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灰白凌乱的鬓角。良久,他幽幽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如同蒙尘的古琴拨动了最低沉的弦:
“小子,你可知……老夫为何立下那‘非明教教徒不救’的铁律?这铁律,如同枷锁,锁了我半生。”
我的心骤然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晚辈……曾听闻江湖传言,似是……因一段极其沉痛的往事……”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哼!”胡青牛鼻腔里迸发出一声充满无尽嘲弄与悲凉的冷嗤,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骨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吧?绘声绘色?是谁……告诉你的?!”他猛地转头,那只独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我脸上!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
“没……没有确切的人!”我心头警兆狂鸣,急声辩解,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只是……这几日,看先生每每诊治某些身带特殊伤痕、或是……提及某些名门正派旧事之时……眼神……会变得不同……那里面……是刻骨铭心、永世难消的……切肤之痛……晚辈……斗胆揣测……”这个理由苍白而牵强,但我只能赌,赌他对那段血海深仇的执着会压下刨根问底的冲动。
胡青牛沉默了。
死寂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