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那股皮蛋粥的温热香气还没散尽,慕梦像只受惊后终于缓过神的小兔子,又抱进来一个更大、看着更旧的墨绿色琴箱,这次是她的键盘。她把它小心地放在墙边,然后开始有点手忙脚乱地解开陈默带来的那个大帆布背包的扣子。
“还……还有这些……”她声音细弱,低着头,手指因为紧张有点笨拙。帆布包被拉开,露出里面挤挤挨挨的琴颈和琴头——一把深蓝色的电吉他,琴身上有些许磕碰的痕迹,是陆晚柠的;另一把是哑光黑的电吉他,琴颈笔直,保养得显然更好,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孤零零地空着——那是沈知意的位置。最后被慕梦小心翼翼抽出来的,是一个暗红色的贝斯琴箱,比施缪情腿上那个新一点,但同样带着风尘仆仆的二手气息。
“哎?”施缪情看着慕梦把那个暗红色的贝斯琴箱也靠墙放下,和自己腿上的旧黑箱子并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上那个磨损的箱子,“这个……” 她指的是暗红色的那个。
慕梦放好琴箱,飞快地抬眼看了施缪情一下,又迅速垂下,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这……这个是贝斯……琴行老板说……这个型号……比较适合……新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耳根都红了,显然对自己选的“新手琴”有点心虚。
“噗……”靠在轮椅里的陆晚柠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牵动了左臂护具下的神经,痛得她咧了咧嘴,但还是忍不住吐槽,“新手?老施弹烂的琴弦都能绕地球三圈了,你给她搞个新手琴?”她那条打着石膏的右腿在轮椅踏板上烦躁地蹭了蹭,目光却黏在那把深蓝色的电吉他上移不开。
施缪情没理会陆晚柠的毒舌,她只是看着慕梦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样子,又看了看墙边那个暗红色的“新手”贝斯箱,最后目光落回自己腿上这个边角磨损、锁扣锈迹的旧黑箱子。她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没受伤的左手,有些颤抖地,摸索着旧黑箱子侧面那个锈住的锁扣。
“咔哒。”
一声轻微的、带着滞涩感的金属摩擦声。
箱子开了。
里面躺着的,是一把深木色的四弦贝斯。琴身有几道明显的划痕,琴颈靠近琴头的地方有一小块不太起眼的修补痕迹——正是万国峰会那晚留下的“勋章”。琴弦是新的,在病房暖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施缪情的手指,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极其轻柔地抚过琴颈上那块修补的地方,指腹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她的动作很慢,眼神专注,仿佛在触摸一段凝固的、带着疼痛和硝烟的记忆。
“喂!”陈默端着一碗粥,小心翼翼地想递给陆晚柠,结果看到施缪情打开了琴箱,立刻紧张地压低声音喊了一嗓子,“老施!悠着点!你那肋骨!”他肋骨也疼,这一着急,自己先抽了口冷气。
施缪情像是没听见,她的指尖沿着琴颈滑下,轻轻拨弄了一下最粗的 E 弦。
“嗡……”
一声极其沉闷、带着明显跑调的嗡鸣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音色干涩,毫无生气,果然像蒙了层灰的破锣。
“噗……”周小满躺在病床上,没忍住又笑出声,结果再次扯到腹部伤口,痛得她“嘶嘶”抽气,眼泪都快出来了,还不忘补刀,“……破……破锣实锤……”
施缪情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仿佛刚才那声噪音不是她弄出来的。她抬眼,目光扫过墙边那把暗红色的“新手”贝斯,又看向床边低着头、手指快把衣角绞烂的慕梦。
“新手琴……”施缪情的声音嘶哑,没什么起伏,但也没了之前的茫然,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认命的平静,“……留着备用吧。” 她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腿上这把伤痕累累的“破锣”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很淡,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破锣,也是自己的锣。”
慕梦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亮的星星,之前的不安和忐忑一扫而空,用力地点着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行了行了!”陈默忍着痛,把粥碗塞到陆晚柠没受伤的那只手里,又转身去给周小满盛,“破锣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敲!都赶紧喝粥!慕梦,你也来一碗!”
陆晚柠接过温热的粥碗,没喝,眼睛还是盯着墙边自己那把深蓝色的电吉他。她那条没受伤的左腿在轮椅踏板下烦躁地晃了晃,石膏腿沉重得像块石头。她忽然用那只打着护具、根本使不上力的左手,极其笨拙、甚至带着点赌气似的,伸过去,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听不见地,拨了一下自己那把吉他的 G 弦。
“叮……”
一声极其微弱、细若游丝的清音,在病房里响起,带着点走调的哀怨,瞬间就被周小满努力喝粥的吸溜声和陈默被烫到的嘶气声盖了过去。
陆晚柠撇撇嘴,收回手指,低头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皮蛋粥,舀起一大勺,恶狠狠地塞进嘴里。
“来一曲?”周小满的声音带着点虚弱的兴奋,从病床上传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墙边那堆琴箱,“自从上次万国峰会就没再……”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次混乱之后,星尘乐队就散了架,别说合奏,能活着喘气都算运气。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一下。皮蛋粥的香气似乎都凝固了。
陆晚柠端着粥碗的手顿住了,她那条石膏腿在轮椅踏板上烦躁地蹭了蹭,撇撇嘴,想说什么刻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自己那把深蓝色的电吉他。施缪情抚摸着腿上那把“破锣”贝斯琴颈的手指也停住了,眼神有点飘。
陈默正给慕梦盛粥,闻言手一抖,差点把粥洒出来,肋下一阵抽痛,龇牙咧嘴地低吼:“小满!别闹!这什么地方?医生查房听见不得把我们都轰出去?” 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病房门口,仿佛下一秒白大褂就会冲进来。
“轰出去也比躺这儿发霉强……”陆晚柠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含在粥碗里,几乎听不见。她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极其轻微地在轮椅扶手上敲击着,像是在模拟某个节奏。
慕梦抱着自己的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头埋得很低,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触碰无形的琴键。
施缪情没看任何人,目光依旧落在自己那把伤痕累累的贝斯上。她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力道,再次按在了E弦的某个品位上,指尖因为虚弱有些发抖。
“嗡……”
又是一声沉闷干涩的噪音,比刚才更短促,带着明显的跑调,在安静的病房里突兀地响起。
这次没人笑。
周小满看着施缪情低垂的侧脸,看着她缠着厚厚绷带的肋间,看着她指尖按在琴弦上微微的颤抖,眼神里的兴奋慢慢褪去,换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喉咙却有点发堵。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没有敲门声。
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衫、身形高挑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是沈知意。
她手里提着一个同样磨损得厉害的黑色长方形硬壳箱——那是她的吉他箱。
病房里的几个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沈知意像是没看到那些惊讶的目光,径直走到墙边,把自己那个黑色琴箱挨着陆晚柠的深蓝色琴箱放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然后,她转过身,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地扫过病房里的几张脸,最后落在施缪情腿上那把打开的贝斯上。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极其利落地掀开了自己带来的那个黑色琴箱的搭扣。
“咔哒。”
声音清脆,带着金属的冷硬感。
箱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把哑光黑的电吉他。琴身线条流畅冰冷,琴颈笔直,保养得极好,在病房暖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内敛而危险的光泽。和她这个人一样,孤狼般的存在。
沈知意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
一声清越、稳定、带着金属冷感的单音,瞬间划破了病房里沉滞的空气!那声音精准、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瞬间盖过了之前施缪情那把“破锣”发出的所有噪音余韵。
陆晚柠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紧,眼睛死死盯着沈知意那把哑光黑的吉他,又看看墙边自己那把深蓝色的,石膏腿在轮椅踏板上猛地蹭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小满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带着一种“终于齐活了”的兴奋。陈默捂着肋下,张着嘴,看看沈知意,又看看施缪情,忘了说话。
施缪情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沈知意,看着那把哑光黑、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吉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这把伤痕累累、音色干涩的“破锣”贝斯。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被那一声清越的琴音点燃了,微弱,却异常明亮。
沈知意的手指没有离开琴弦。她微微侧过头,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投向了施缪情。
没有言语。
只有那一声清越的余音,在病房里缭绕,带着一种无声的催促和邀请。
施缪情的手指,还按在贝斯那根跑调的E弦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动作牵扯到肋间的伤口,让她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沾着粥渍的指尖微微用力,按稳了那根弦,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悬在琴弦上方,似乎在寻找一个久违的、被疼痛和恐惧掩埋的位置。
她的目光,从沈知意那把冰冷的黑吉他,移到了陆晚柠轮椅上那把深蓝色的吉他,又掠过慕梦紧张地绞着衣角的手指,最后落在周小满那双亮得惊人的、充满期待的眼睛上。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滴答声和几个人有些粗重的呼吸。
“试试……”施缪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像是在回答沈知意无声的询问,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就试一下。”
她不再看任何人,低下头,全副心神都凝聚在自己腿上这把伤痕累累的贝斯上。沾着粥渍的左手食指,极其艰难地、带着一丝颤抖,按在了A弦的某个品位。右手拇指笨拙地搭在琴弦上方,准备拨动。她的动作因为肋骨的束缚和手臂的无力而显得僵硬变形。
慕梦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猛地放下粥碗,像只受惊但又被打了气的小兔子,飞快地冲到墙边自己的键盘箱旁,手忙脚乱地打开搭扣,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台便携式的MIDI键盘,带着些许使用痕迹。她把它抱出来,放在膝盖上,手指悬在黑白键上方,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
陆晚柠把粥碗往旁边床头柜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那条没受伤的左腿烦躁地在轮椅踏板下晃了晃,然后深吸一口气,伸出那只打着护具、根本使不上力的左手,极其别扭地、用指尖勉强够到墙上自己那把深蓝色吉他的琴颈,把它拖了下来,横放在自己打着石膏的右腿上!动作牵动了左臂臂丛神经的伤处,痛得她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闷哼一声,却咬着牙没停下。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沾着粥渍的右手,极其笨拙地、几乎是半抱着琴身,手指摸索着去够琴弦的位置,姿势别扭得让人看着都难受。
沈知意已经将哑光黑的吉他背带斜挎在了肩上,动作流畅自然。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右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琴弦上,左手虚按在琴颈品柱上方,姿态如同等待猎豹出击前的沉静。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锁定目标的狙击镜,平静地注视着施缪情那颤抖的、准备拨弦的拇指。
陈默捂着肋下,靠在门框上,看着病房里这混乱又拼凑的一幕:施缪情僵硬地按着“破锣”贝斯,陆晚柠别扭地抱着吉他放在石膏腿上,慕梦紧张得手指僵在键盘上,沈知意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的心脏在肋骨断裂的疼痛下,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悲壮的激动。
施缪情的拇指,终于笨拙地、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力道,拨动了A弦!
“嗡……”
依旧是那声沉闷、干涩、明显跑调的噪音!
几乎就在这声噪音响起的瞬间!
陆晚柠那只还能动的右手食指,带着一种发泄般的、不管不顾的力道,也狠狠拨动了自己腿上吉他最细的E弦!
“叮——!”
一声尖锐、带着破音感的清鸣,突兀地撕裂了空气!音色又高又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慕梦被这两声噪音吓得浑身一哆嗦,悬在键盘上方的手指猛地落下,砸在几个琴键上!
“哐当!咚!咪——!”
一连串毫无关联、刺耳难听的电子音效瞬间炸开!
沈知意帽檐下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就在那片混乱的噪音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她按在琴弦上的右手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机械,极其稳定、极其迅速地划过三根琴弦!
“铮!铮!铮!”
三声清脆、稳定、带着金属冷感的和弦音,如同三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入那片混乱的噪音风暴!精准,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强行将那些跑调、破音、杂乱无章的噪音短暂地压制了下去!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半秒。
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平稳的“嘀…嘀…”声,和几个人粗重的喘息。
施缪情按着琴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额头上渗出冷汗。陆晚柠抱着吉他,胸口起伏,石膏腿沉重地压在轮椅上。慕梦看着自己砸在键盘上的手指,小脸煞白。沈知意的手指稳稳地搭在琴弦上,姿态没有丝毫变化。
“继续。”沈知意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施缪情喘着粗气,看着自己腿上这把伤痕累累、发出噪音的“破锣”,又看了看身边几张同样狼狈、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倔强的脸。她沾着粥渍的拇指,再次颤抖着,按在了琴弦上。这一次,位置似乎比刚才准了那么一丝丝。
陆晚柠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手指,也再次摸索着,按向另一根弦。
慕梦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沈知意的手指,在琴弦上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等待着下一次混乱的降临,准备再次用那冰冷的秩序将其斩断。
病房里,那不成调的、破碎的、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生命力的噪音,混合着沈知意冰冷精准的和弦,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再次响了起来。走调,破音,混乱不堪,却又奇异地……连在了一起。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仪器单调的“嘀嘀”声中,混杂着贝斯低沉的嗡鸣、吉他尖锐的嘶鸣、键盘混乱的电子音效,以及沈知意那如同定海神针般冰冷稳定的和弦。它们交织在一起,不成乐章,却像几根在废墟上艰难攀爬、试图重新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带着伤痕,带着疼痛,带着走音的倔强,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奏响了一曲属于劫后余生的、破碎而坚韧的序曲。
冰冷的消毒水味像一层无形的膜,裹着陈默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死死按着肋下那根断裂骨头传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钝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额角的冷汗滑进鬓角,冰凉黏腻。他刚从施缪情她们的病房出来,耳边还残留着那不成调的、破碎却又带着莫名生机的噪音——贝斯低沉的嗡鸣,陆晚柠吉他尖锐的嘶鸣,慕梦键盘混乱的电子音效,还有沈知意那精准冰冷如同手术刀般切入的和弦。那声音混乱不堪,像一群伤兵在废墟上敲打着破铜烂铁,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不肯倒下的倔强。
他扶着冰凉的墙壁,喘息粗重。身体里的剧痛和病房里那场混乱又拼凑的“演奏”,像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走到走廊拐角,他不得不停下来,后背抵着冰冷的瓷砖,大口喘气,眼前阵阵发黑。混乱的思绪在疼痛和疲惫的旋涡里沉浮,霍律那张冰冷平静的脸,和她那句淬着毒的低语,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只有你怕她死的时候,才会被拖进她的‘地狱’里,看得一清二楚。”
地狱……
秦筝腰侧那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血红……
黑暗中她无声下沉的身影……
那冰冷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此真实!真实得他现在想起来,指尖都还在发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肋骨的疼痛更甚!霍律……那个如同幽灵般的女人……她是对的?那种被强行拖入他人濒死边缘的恐怖体验……难道……难道真的……是因为……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前方。
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属于秦筝的独立监护病房的门,依旧紧闭着。门上小小的观察窗里,透出监护仪器幽幽的、冰冷的蓝绿光芒。一个穿着无菌隔离服的身影在窗后模糊地晃动了一下,很快又移开。
陈默的呼吸猛地一窒!
就在那一瞬间的恍惚里,观察窗后那个模糊晃动的身影,那病房里幽蓝的光线……仿佛扭曲了一下,幻化成了另一个场景——另一个同样冰冷、同样充满仪器嗡鸣的病房。病床上躺着的,不再是秦筝,而是一个有着柔软卷发、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孩,林夏。星尘乐队最初的主唱,那个像阳光一样炽热,歌声能穿透灵魂的女孩。她的生命,最终也像燃尽的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在这样一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白色牢笼里。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属于青春和音乐的硝烟气息,混合着死亡冰冷的铁锈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陈默死死抵着墙壁,才没让自己滑下去。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林夏最后那虚弱却依旧明亮的笑容,和秦筝在舞台上甩动长发、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睥睨众生的样子,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黑暗的意识里疯狂地重叠、撕扯!
太像了……
那种燃烧生命般不顾一切的光芒……
那种用声音撕裂一切阻碍的决绝……
明明……明明她们根本不在同一个乐队!秦筝……她最早是汐潮市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晨音”乐队的主唱,是在一次混乱的拼盘演出后台才认识的,像一块带着棱角的、未经雕琢的璞玉……
可为什么……为什么看着秦筝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生命体征微弱地跳动在冰冷的屏幕上,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那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的绝望……会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他窒息!就像当年站在林夏的病房外,看着那代表生命的光点一点点熄灭,同样的无力,同样的冰冷刺骨!
霍律冰冷的声音再次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只有你在意一个人……才会……”
“……或者……只有你怕她死的时候……”
陈默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洞穿的恐慌!他死死盯着秦筝病房门上那扇小小的观察窗,里面幽蓝的光线冰冷地闪烁着。
难道……难道对秦筝……他……
不!不可能!
秦筝是秦筝!林夏是林夏!
晨音不是星尘!秦筝更不是林夏的替代品!
他只是在担心队友!担心这个脾气火爆、却用生命在唱歌的主唱!就像担心施缪情,担心陆晚柠,担心小满一样!只是……只是秦筝的伤更重,更危险……
他在心里疯狂地辩解着,试图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可霍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如同冰冷的烙印,死死刻在他的意识里。那女人洞悉人心的能力,如同鬼魅!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
一股混杂着恐惧、羞耻和巨大困惑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堤坝!身体里断裂的肋骨仿佛在这股情绪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佝偻着背,头深深埋进膝盖,沾满冷汗和灰尘的手死死揪着自己肋下的病号服布料,指节用力到惨白。
粗重的、带着压抑呜咽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走廊里低低地回荡,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施缪情病房里那不成调的、破碎又倔强的噪音余韵。
太像了……
霍律说的……也许……是对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冰冷地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不敢抬头,不敢再看那扇门。
怕看到门后秦筝苍白虚弱的脸。
更怕看到的……是林夏那双早已熄灭、却仿佛从未离开的眼睛。
走廊的灯光惨白地照在他蜷缩的身影上,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冷废墟里的、痛苦挣扎的雕像。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和那隐约的、破碎的乐声,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宿命感。他攥在手里的止痛药铝箔板,边缘锋利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骤然撕裂的、鲜血淋漓的茫然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