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那一声冰冷稳定的和弦余音还在病房的消毒水空气里震颤,像投入沸水的冰块激起的最后一点涟漪。慕梦小心翼翼按下的那个低沉电子音效笨拙地跟随着,试图填补那片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陆晚柠抱着贝斯,手指还僵在弦上,左臂护具下钻心的痛楚和沈知意钉在脑子里的那个标准音高撕扯着她,让她喘不上气。她低着头,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深木色的琴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周小满缩在病床上,刚才急切撑身的动作扯到了腹部的刀口,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额发。她看着陆晚柠低垂的头和微微发颤的肩膀,看着沈知意抱着吉他如同冰雕般的侧影,又看看门口陈默佝偻着身体、死死按着肋下、脸色灰败的样子。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比刚才的噪音更让人窒息。地上摔碎的粥碗瓷片闪着冷光,像散落一地的碎玻璃心。
“咳…” 周小满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声音带着术后特有的虚弱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醒了什么沉睡的怪兽,“那个…”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在几张紧绷的脸上逡巡,“音乐…停了…大家…也都…累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斟酌字句。病房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嘀嘀”声和陆晚柠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粗重呼吸。
“经历了…这么多事…” 周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落在这片死寂里,“要不…来说玩…真心话大冒险吗?” 她说完,自己似乎都觉得有点荒谬,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很淡、很勉强的笑意,像风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白色的被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空气凝固了一瞬。
慕梦抱着键盘的手指猛地一缩,电子琴键被无意识按下,发出一串短促混乱的音符,像受惊的鸟雀。她慌乱地松开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把脸埋进键盘里。真心话…大冒险?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她不敢看任何人。
沈知意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所有表情。真心话?她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冷意。对着这一屋子被伤痛、药物和绝望浸泡着的人?对着地上那些冰冷的碎瓷片?对着空气里残留的、属于林夏那头红发和青草气息的虚无?她能说什么?他们又能问什么?她的嘴唇在阴影里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默靠着门框,周小满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他嗡嗡作响的脑子。真心话…大冒险?他肋下的剧痛抽了一下,眼前闪过废弃仓库惨白的灯光下,林夏顶着那头火焰般的红发,笑容灿烂地朝他伸出手说“战友”的样子。战友…他喉咙里堵着的那团滚烫铁锈猛地翻涌上来,逼得他弯下腰,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像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死死抠着门框,指节青白,咳得眼前阵阵发黑。
一片混乱和死寂中。
“呵…” 一声短促、嘶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冷笑响起,像砂纸摩擦。
是陆晚柠。
她终于抬起了头。额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眶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剐过抱着键盘缩成一团的慕梦,又扫过病床上虚弱苍白的周小满,最后钉在门口咳得撕心裂肺的陈默身上。
“真心话?大冒险?” 陆晚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讥诮和压抑到极点的狂躁,“好啊!玩啊!”
她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猛地松开琴弦,手指因为刚才的用力而痉挛着,指腹上带着被粗弦勒出的红痕。她不管不顾,那只手直接指向陈默,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疼得她身体一颤,声音却拔高了,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尖锐:
“陈默!你先来!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陈默淡淡地回答:“大冒险”
陆晚柠沉静地说:“那就吻我一下”
陆晚柠那句“吻我一下”像颗烧红的铁弹砸进病房死水里,烫得空气都滋滋作响。陈默咳得佝偻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脊梁骨。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轮椅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却像淬了毒火的陆晚柠,肋下断裂的骨头缝里窜起一股尖锐的寒意,瞬间压过了翻涌的咳意。吻?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对着她?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角,刺得他猛地闭了下眼。
“咦?” 周小满在病床上发出一声短促又虚弱的惊疑,苍白的脸上全是错愕。她看看陆晚柠那副豁出去、不管不顾的疯狂样子,又看看门口陈默僵硬如石像的背影,完全懵了。晚柠姐…怎么了?这不像她…这太…
“怎么……” 周小满后面的话被陆晚柠陡然拔高的、嘶哑到破音的声音狠狠斩断。
“怎么?!” 陆晚柠那只指向陈默的右手抖得不成样子,指关节绷得死白,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硬生生掏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要不是有陈默——”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牵扯着肺部的挫伤和腹部术后的刀口,疼得她眼前发黑,身体在轮椅里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但那股狂怒支撑着她,让她死死钉在轮椅上,眼睛红得骇人,像要滴出血来,“——我他妈早就烂在哪个不见天日的下水道里了!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音辰那群杂碎!”
“下水道”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钩,狠狠扎进陈默混乱的记忆里。废弃管道的冰冷潮湿、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恶臭、黑暗中急促到窒息的喘息和脚步声、身后追兵手电筒光柱胡乱扫射的刺眼光斑、还有陆晚柠拖着重伤右腿在污泥里爬行时压抑到极致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这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地狱般的碎片,被陆晚柠嘶吼着撕开,血淋淋地摊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他喉咙里那团滚烫的铁锈猛地涌上来,逼得他再次剧烈地弯下腰,这次不再是咳嗽,而是干呕,胃里空荡荡的,只有灼烧般的酸液和冰冷的恐惧。
周小满的呼吸瞬间窒住了,眼睛惊恐地睁大。“下水道”…“音辰的杂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一直知道晚柠姐和陈默哥伤得很重,知道是音辰干的,但“下水道”……那种地方……她不敢想。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被单,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抱着键盘缩在角落的慕梦,在陆晚柠吼出“下水道”的瞬间,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怀里的便携键盘脱手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混乱的电子噪音!这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惊心。慕梦根本没去捡,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极其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下水道…耗子…追杀…那些只存在于模糊传闻里的、属于陆晚柠和陈默的惨烈过去,被当事人以最残酷的方式吼出来,像冰冷的刀子捅破了她的怯懦外壳,露出了里面最原始的恐惧。
沈知意抱着哑光黑吉他的手,指关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帽檐投下的阴影纹丝不动,遮住了她所有表情。只有搭在琴弦上的右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近乎神经质地捻动了一下拨片的边缘,光滑的塑料片在她指腹下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下水道…音辰…这些冰冷的字眼砸过来,没有在她冰封的表情上掀起一丝涟漪。她的视线,如同两道实质的、毫无温度的探针,穿透帽檐的阴影,精准地落在陆晚柠那只指着陈默、因为极度激动和疼痛而剧烈颤抖的手上。那手上,除了被琴弦勒出的红痕,手背上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道已经结痂、但依旧狰狞的撕裂伤疤。边缘不齐,像是被什么粗糙坚硬的东西狠狠刮擦过。
管道。冰冷的、布满锈蚀和粗糙水泥棱角的废弃管道内壁。黑暗中,陆晚柠拖着伤腿在污泥里爬行,身后是追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手电光。陈默在前面拽着她唯一能动的左臂,死命往前拖。尖锐的水泥棱角刮过她的手背,剧痛让她差点叫出声,却被陈默另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猛地捂住了嘴。他捂得很用力,指缝里全是污泥和她的冷汗,还有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黑暗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无声地摇头,眼神里是比她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求生本能。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沈知意的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重新落回陆晚柠那张被汗水和狂怒扭曲的脸上。她依旧沉默。冰雕般的存在。只是指腹下捻动拨片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水道”三个字裹挟着冰冷的污泥和铁锈的腥气,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炸开。慕梦键盘砸地的刺耳噪音和周小满压抑的抽气声混在一起。陆晚柠那只指着陈默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撕裂旧伤被顶灯照得分外清晰,边缘的痂壳在紧绷的皮肤下隐隐发亮,像一条盘踞的蜈蚣。她胸口剧烈起伏,肺部的挫伤和腹部的刀口在狂怒的余波里翻搅出尖锐的痛楚,逼得她弓起背,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煞白的脸颊往下淌,砸在她怀里那把深木色贝斯的琴身上。
陈默的干呕终于停了。他靠着冰冷的门框,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身体,额头抵在粗糙的木头上,只剩下沉重到破碎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断裂的骨头,疼得他眼前发黑。下水道里冰冷的污泥、浓烈的腐臭、陆晚柠压抑的呜咽和手电筒刺眼的光柱……这些被强行撕开的记忆碎片还在他脑子里尖啸,混合着陆晚柠那句“吻我一下”带来的荒谬绝伦的寒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神经。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陆晚柠那双烧着毒火的眼睛。
死寂。比刚才的噪音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空气里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摔碎的粥碗散发出的米腥气,还有恐惧和狂怒残留的硝烟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嗤……”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像冰刀刮过玻璃。
沈知意抱着她的哑光黑吉他,帽檐下的阴影纹丝不动。只有搭在琴弦上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从低音弦的根部,一路向上,轻轻拂过六根冰冷的金属弦。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金属共鸣的震颤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冰珠,瞬间击碎了凝滞的寂静。那声音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物理振动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弦被拨动时必然发出的声响。
这声冰冷的弦音,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病房里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胶着。它不指向任何人,却又像精准地钉在了每个人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末梢上。
陆晚柠喘着粗气的动作猛地一滞。她那只指着陈默的、痉挛的手,像是被那冰冷的弦音烫到,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伤传来一阵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让她混乱狂躁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落在那道伤疤上,又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死死盯住贝斯琴身上被自己汗水洇湿的那一小块深色痕迹。沈知意那一声嗤笑和冰冷的弦音,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水,兜头浇在她烧得滚烫的狂怒上,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狼狈的空白。吻?下水道?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一股迟来的、混杂着剧痛和巨大羞耻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成了死人般的灰败。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被呛住般的呜咽,身体在轮椅里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了一截,额头抵在了冰冷的贝斯琴颈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角落里,慕梦依旧死死捂着脸蜷缩着,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漏出来。键盘砸在地上的刺耳噪音似乎还在她脑子里回荡。
周小满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陆晚柠抵着琴颈颤抖的背影,看着门口陈默佝偻如虾米的姿势,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真心话…大冒险…她怎么会想到提这个?太蠢了…太蠢了!
沈知意的手指离开了琴弦。那一声冰冷的弦音震颤缓缓消散在空气里,像从未出现过。她抱着吉他,像一个沉默的、与这片绝望格格不入的黑色剪影。帽檐下的阴影,深不见底。
慕梦喃喃自语道“真心话?那当然是希望大家能够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还是很希望下一次的团奏,如果有的话……”
慕梦那句带着哭腔、细若游丝的“团奏”两个字,像两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病房这片被狂怒、恐惧和剧痛碾压过的废墟上。声音太轻了,几乎被角落里她自己压抑的呜咽和周小满沉重的呼吸声淹没。但沈知意搭在琴弦上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陆晚柠额头抵着冰冷的贝斯琴颈,肩膀还在细微地颤抖,沈知意那一声冰冷的弦音带来的刺骨寒意和巨大的羞耻感还在身体里冲撞,让她动弹不得。慕梦的话钻进耳朵,模糊不清,只有最后那个“团奏”的尾音,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她一下。团奏?下一次?她抵着琴颈的额头传来木头的坚硬触感,鼻尖是松香混合着自己汗水的微咸气味。下一次…她这条打着石膏、不知道能不能好利索的腿,这只套着护具、疼起来能要命的胳膊…还怎么弹?一股更深的、混杂着绝望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下来,让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小满躺在病床上,慕梦那句“希望大家能够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像温吞的水,流过她紧绷到发疼的心脏。重新…属于自己的生活?她腹部刀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感。她看着慕梦依旧蜷缩着颤抖的背影,看着陆晚柠抵在琴颈上如同被抽掉脊梁的姿势,看着门口陈默佝偻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沉默身影。属于谁的生活?星尘…还能有“属于”谁的生活吗?林夏那团火,熄了。秦筝在隔壁生死未卜。她们这一屋子残兵败将……周小满的视线茫然地扫过病房惨白的墙壁,最后落在沈知意身上。那个抱着吉他、帽檐遮脸、如同黑色冰雕般的身影,是这片废墟里唯一还立着的、带着明确指向的东西。吉他。
“团奏…” 周小满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虚弱得像叹息,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钉在沈知意怀里那把哑光黑的吉他上。琴身在顶灯下反射着冰冷内敛的光泽。她想起刚才那一声划破混乱的、稳定清越的和弦。那是沈知意的声音。孤狼的声音。也是…星尘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能称之为“声音”的东西。如果有下一次…慕梦说“如果有的话”…那声音里必然带着这把吉他的冷调。
沈知意帽檐下的阴影纹丝不动。慕梦那句怯懦的、带着哭腔的期盼,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冰封的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多么轻飘飘的愿望。她搭在琴弦上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感,从低音弦的六弦开始,一根一根,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弦身。指腹下传来弦身的微颤和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五弦…四弦…三弦…动作稳定,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嗡…嗡…嗡…” 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弦鸣随着她指尖的拂动依次响起,不成旋律,只是物理性的震颤。这声音比刚才那一声嗤笑般的拨弦更轻,更冷,像在无声地丈量着某种距离,或者…确认着某种存在。
她的指尖停在了二弦上,没有继续拂向一弦。帽檐的阴影下,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这片混乱的病房空间,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下一次团奏?她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念头。需要活着。需要手指能动。需要这把琴还在。需要…一个足够支撑起“声音”的理由。冰冷的现实像铁砧一样沉重。她搭在二弦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弦身被压下去一个微小的弧度,却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