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好了不就能弹了？”

周小满的话音悬在病房空气里。陆晚柠悬在贝斯琴弦上方的手指猛地蜷缩，离弦更远半寸。涣散的视线死死钉在自己厚重的石膏腿上，灰白硬壳反射着冰冷的光。腿好了？就能弹？这念头荡开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深茫然和冰冷现实吞没——什么时候？几成？这条腿…还能支撑琴吗？左臂撕裂的痛楚呢？巨大的问号沉沉压下，她嘴唇无声翕动，眼神枯井般空洞。

周小满闭眼，泪水滑落。揪着被单的手指松开，无力摊开。

慕梦抱着冰冷的键盘，红肿眼睛怯怯望着陆晚柠僵硬的背影和石膏腿。腿好了…就能弹？那…知意姐呢？她不安地看向紧闭的门。

露台。

寒风如刀。沈知意捻着拨片的右手悬停弦上。周小满微弱的话语被风声撕碎。帽檐下的阴影纹丝不动。

拨片落下。

“铮——嗡……” 低沉、稳定、带着金属骨架感的和弦骤然响起，压过风声！精准、干净，如同沉重基石。她的手指在琴颈上移动，拨片带出沉缓、探究的低音旋律线。音符清晰、冷硬，在风中踏出孤独回响。全部感官凝聚指尖——新弦的张力，品丝的冰凉，拨片划过弦的震动。指腹下的物理反馈和冰冷的弦鸣是唯一真实。

病房内。

陆晚柠涣散的视线从石膏腿移开，扫过惨白墙壁、无声流泪的周小满、怯怯不安的慕梦，最后落在自己悬停琴弦上方、微微颤抖的右手上。指腹勒痕清晰，手背旧伤狰狞。

巨大的疲惫混合剧痛和绝望灰烬沉沉压垮。那只悬停的手失去支撑，无力垂落，指关节重重砸在深木色琴身。

“咚。” 一声闷响。

陆晚柠的头随之重重垂下，额头抵上冰冷琴颈。没有呜咽颤抖，只剩枯木般的死寂。她连抬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右手无力垂落琴身，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蹭过木头纹理。像枯叶落地。

周小满被那声“咚”惊动，艰难睁开泪眼。模糊视线里，陆晚柠垂头抵琴、手臂垂落的背影像抽走生气的废墟。巨大酸楚和恐慌攫住她，发出压抑破碎的抽泣。她想抬手，腹部刀口剧痛让她脱力，只能抓紧床单。

慕梦被抽泣吓得一抖，抱紧键盘。看着陆晚柠一动不动的手和周小满痛苦抓握的手指，冰冷恐惧爬上来。她把脸更深埋进膝盖和键盘间，发出被恐惧压扁的呜咽。

露台。

沈知意抱着吉他。视网膜上残留的流星灼痕消退。周小满那句隔着门和风、微弱模糊的“换地方…重新开始…”，像尘埃落上冰面。

换地方？重新开始？

帽檐下唇角冷硬地抿了一下。多么幼稚的呓语。活着、肢体恢复、摆脱音辰、资源契机…哪一样不是冰冷铁壁？哪一样靠“换地方”解决？世界何处不是冰冷战场？

右手动了。拨片精准划过新换的一弦。

“铮！” 清亮、稳定、带着金属冷感的单音刺破风声！精准、有力，切断所有幻想和叹息。声音里只有校准后的现实感和漠然。

“铮！” 余音被风卷走。

沈知意抱着吉他，帽檐下阴影不动。新弦的张力、品丝的冰凉是唯一真实。城市灯火迷离。重新开始？哪里都一样。需要骨头长好，神经恢复，手指发力，琴弦不断。现实如露台水泥，坚硬。她捻着拨片，准备落下下一音。

病房内。

周小满闭眼，更多泪水滑落。冰冷绝望重新漫上。

陆晚柠额头死死抵着琴颈。周小满的话像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微弱，被冰冷现实淹没。换地方？重新开始？喉咙里发出被琴颈闷住的呜咽，带着自嘲疲惫。无力垂落的右手，指尖蹭着粗糙木纹。

触感冰冷、坚硬。

指尖蹭到一小块细微的凹陷。突兀的人为痕迹感。

陆晚柠指尖顿住。

那点触觉差异像细针刺破死寂麻木。莫名的、巨大酸楚的冲动驱使着她几乎无知觉的手。指腹极其缓慢、僵硬地顺着那点凹陷摸索下去。

粗糙木刺摩擦指腹。凹陷断断续续。

指尖笨拙移动。

一个歪扭小小的“X”。另一个更浅的“.”。最后是同样稚拙的“C”。

“X. C”

指尖下的触感毛糙。

记忆闸门被撞开！

废弃仓库昏黄灯光下，机油味灰尘味泡面气息。林夏顶着红发，盘腿坐地，捏着磨亮的金属垫片，龇牙用力在崭新的深木色贝斯琴身上刮刻。

“X. C！星尘！刻上去！刻得深深的！” 林夏咋呼的声音。

陆晚柠当时气得跳脚骂：“神经病！我的琴！别刻了！丑死了！”

“就刻！刻上就是星尘的琴了！” 林夏笑嘻嘻躲闪，用力更深。

金属摩擦木头刺耳难听。

沈知意靠墙抱吉他，帽檐低压，置若罔闻。

陈默蹲在故障音箱后，拿万用表，脸上无奈懵懂。

垫片被抢回，但琴身上歪扭毛刺的“X. C”，成了星尘最初、最笨拙、无法抹去的烙印。

指尖触感冰冷毛糙。

小小的“X. C”印记，像烙铁烫穿层层包裹绝望剧痛的心脏！

巨大酸楚如洪水冲垮麻木死寂！

混杂剧痛、羞耻、悲伤、迟来怀念的洪流冲上喉咙！

“呜……呜哇——！” 一声压抑到极致、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嚎哭从陆晚柠喉咙深处爆发！像受伤野兽濒死的痛哭！

身体在轮椅里剧烈痉挛，肩膀疯狂耸动，额头死抵琴颈！那只摸索印记的手痉挛般死死抠住刻痕，指甲刮擦木头刺耳！泪水汹涌，浸湿琴身！

哭声凄厉破碎，充满痛苦和无法挽回的失去感，在病房炸响！

“晚柠姐！！” 周小满吓坏，挣扎想坐起，腹部剧痛眼前发黑，徒劳伸手，泪水汹涌，“别…别哭了…晚柠姐！！” 声音恐慌无措。

慕梦被哭声吓得浑身剧震，键盘差点滑落！看着陆晚柠痛苦痉挛嚎哭，绝望悲伤如冰潮淹没她！恐惧让她也嚎啕大哭：“哇——！晚柠姐！别哭了！我害怕！哇——！”

绝望气息浓烈如实质。

露台。

寒风凛冽。

沈知意捻着拨片的右手悬停弦上。

指尖距弦，不到一毫米。

陆晚柠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哭穿透门和风声，微弱清晰如冰冷钢针，刺进耳膜！

捻着拨片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悬停的拨片，在空中凝滞极短一瞬。

帽檐下阴影深不见底。

风卷衣摆猎猎。

短暂凝滞后，拨片落下。

“铮！” 清亮、稳定、带着金属冷感的单音再起，切开风声。

仿佛无事发生。

只是音色，似乎比上一声，多了一丝极细微、难捕捉的…滞涩？

陆晚柠的嚎哭在病房撕扯空气。额头死抵琴颈，身体痉挛，手抠着“X.C”刻痕，指甲刮擦声混在哭声里。泪水浸湿琴身。

“晚柠姐！别哭了！求你了！” 周小满挣扎伸手，泪水模糊，腹部剧痛让呼喊带撕裂抽气声，恐慌无助缠紧心脏。

“哇——！晚柠姐！我害怕！哇——！” 慕梦蜷缩椅上，抱键盘，被哭声和恐慌击溃，嚎啕大哭，身体抖如落叶。恐惧悲伤无力感让她只能哭嚎。手指无意识在键盘塑料外壳上胡乱抓挠。

混乱哭嚎中，慕梦哭得视线模糊，手指在键盘外壳胡乱抠着。指尖无意蹭到侧边接口处，一个细微凸起的硬物边缘。

冰凉塑料感。

像是…贴纸残留胶印边缘？或刻痕？

哭声被触感打断成响亮抽噎。红肿泪眼看向手指处。

便携键盘光滑黑色塑料外壳侧面，电源接口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刻痕。

刻得很浅，像钥匙或小刀随意划上。

歪扭的两个字母——“X.C”。

慕梦哭声卡在喉咙，变成响亮嗝。她茫然瞪着刻痕，红肿眼睛充满巨大困惑和猝不及防惊愕。X…C？星尘？她的键盘是新的…这刻痕…不是她的！

混乱记忆碎片翻腾。

这把键盘…不是她的！

是…之前在二手市场，从一个憔悴年轻男人手里低价买的。他说乐队解散了，处理东西…

当时键盘旧，外壳划痕多，接口接触不良。她只图便宜，没细看…

这小小“X.C”…难道是原乐队缩写？

这念头如微弱电流穿过恐惧悲伤淹没的意识。她猛地抬头，挂鼻涕眼泪的脸狼藉，眼睛瞪圆，带着巨大难以置信惊愕，直直看向轮椅里痛苦痉挛嚎哭的陆晚柠，又猛低头死死盯住键盘侧面小小歪扭的“X.C”刻痕。

“呜…哇…好…好巧啊！” 慕梦带着浓重哭腔、因抽噎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声音突兀插入绝望哭嚎！声音因震惊困惑拔高，像孩童发现秘密的惊诧，“没…没想到…在…在卖出…那把…贝斯的人…呜哇…乐队缩写…也…也是X.C啊！”

这句话像水滴入沸油锅！

轮椅里，陆晚柠撕心裂肺的嚎哭戛然而止！

痉挛身体骤然僵住！额头麻木胀痛。泪水仍在滚落。但抠住琴身刻痕的手冻结般，指甲深陷木头毛刺。

头极其缓慢、艰难抬起。

泪汗糊满煞白的脸，额发黏绺，眼眶红肿骇人，残留巨大痛苦茫然，此刻被更深难以置信惊愕覆盖！涣散视线艰难聚焦，带着濒死抓稻草般的巨大震动，死死钉在角落椅子上、抱键盘、脸糊泪涕、惊愕茫然的慕梦身上！

“你…说什么？” 声音嘶哑如砂纸，破碎带血腥气，濒临崩溃的巨大不确定感。抠琴身刻痕的手指关节死白。卖出…贝斯？X.C？她的贝斯？那把带着林夏刻下“X.C”的深木色贝斯？！

病床上，周小满哭喊顿住！挂泪痕的脸转向慕梦，眼神巨大错愕和不敢置信微光。卖出贝斯？X.C？晚柠姐的琴？混乱信息冲击虚弱神经。

慕梦被陆晚柠布满血丝死死盯来的眼睛吓得浑身哆嗦，哭声憋回，只剩响亮抽噎。她抱紧键盘，像抱烫手山芋，慌乱指着键盘侧面小小刻痕，声音抖不成样：“这…这个键盘…我…我买的二手…上面…上面有这个…X…C…卖给我的人…说…说他乐队…解散了…呜…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你的贝斯…” 语无伦次，巨大困惑恐惧让她无法组织句子，眼神不知所措。

陆晚柠呼吸猛窒！肺部挫伤刺痛！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慕梦怀里键盘侧面！那小小歪扭的“X.C”刻痕，像闪电劈开混沌绝望！

她的贝斯…那把带着“X.C”的琴…被卖了？被谁？何时？为何不知？！混杂巨大震惊、被背叛愤怒、更深沉无法言喻悲凉的冰冷洪流冲垮刚崩溃的情绪堤坝！她张嘴，喉咙发出“嗬…嗬…”破风箱抽气声，吐不出字，更多泪水汹涌而出，混合巨大惊愕痛苦。

露台。

寒风呼啸。

沈知意捻着拨片的右手悬停冰冷的金属弦上方。

指尖距弦，不到一毫米。

慕梦那句带着巨大惊愕哭腔的“卖出那把贝斯的人…乐队缩写也是X.C”，穿透门和风声，微弱清晰如第二根冰冷钢针，扎进耳膜！

这一次。

捻着拨片的指尖，那极细微的凝滞，明显延长。

悬停的拨片，清晰地顿在空气中。

帽檐下的阴影，深不见底。

风卷衣摆猎猎。

只有按在琴颈品丝上的左手食指，指关节绷紧到极致，指背上被弦尾抽出的红痕，在寒风中灼热如烙铁。

下一声琴音，迟迟没有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