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黑暗,带着腐败枝叶和血腥气的黑暗,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丁鹏。每一次沉重的拖拽,都像是用生锈的锯子在切割他的神经。郑辉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正在崩塌的山,完全压在他的背上,滚烫的鲜血浸透了丁鹏的后背,黏腻、温热,带着生命迅速流逝的可怕触感。左臂和大腿的伤口在每一次迈步时都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失血的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视野边缘闪烁着不祥的黑斑和金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条布满杀机的矿洞支巷里爬出来的。记忆是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片段:甩出最后一颗缴获的手雷制造混乱,利用爆炸的烟尘和守卫的短暂混乱,拖着昏迷的郑辉,像两条濒死的蠕虫,钻进了一条散发着恶臭的、堆满废弃物的狭窄排水道…然后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污秽中爬行,爬行…直到刺破黑暗的,不是枪口焰,而是…雨林深处渗入的、带着湿腐气息的、灰蒙蒙的晨光。
“老郑…撑住…”丁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鼓励郑辉,还是在哀求自己。郑辉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肩头,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脖颈,粗重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那浸透两人衣物的、依旧温热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流逝。
雨林的晨光吝啬地从浓密树冠的缝隙间洒下,在潮湿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依旧粘稠闷热,鸟鸣声在远处显得空洞。丁鹏的体力早已透支,完全是靠着药物残留的刺激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他拖着郑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盘根错节、湿滑泥泞的林地里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血脚印。
方向…陈琳的地下诊所在哪里?郑辉在昏迷前只含糊地提过“城西…废弃橡胶厂…排水口…红漆标记…” 丁鹏努力回忆着每一个模糊的字眼,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辨认着方向。城西…太阳升起的方向…橡胶厂特有的那种刺鼻的、混合着腐烂乳胶的怪味…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嗡嗡”声,穿透了雨林的背景噪音,钻入丁鹏的耳膜!
不是昆虫!是引擎!小型发电机运转的声音!
丁鹏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一片格外浓密、缠绕着无数藤蔓的巨大榕树林后面!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而且,在那片榕树盘结的根系附近,靠近地面的位置,他隐约看到了一点异样的颜色——一抹暗红色的油漆痕迹!像是随意泼洒上去的,但位置和形状,与郑辉描述的标记吻合!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摇曳了一下。
丁鹏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拖着郑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片榕树林!拨开垂挂的气根和茂密的蕨类植物,一个被巨大板状树根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洞口边缘,那抹暗红色的油漆标记如同干涸的血迹,异常醒目!发电机低沉的嗡嗡声,正是从这洞口深处传来!
没有犹豫!丁鹏将郑辉沉重的身躯靠在洞口的岩石上,自己先矮身钻了进去。洞口狭窄潮湿,向下倾斜,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爬行了十几米,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大约二十平米的地下空间。墙壁是粗糙的岩石,地面还算平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酒精、血腥味,还有一丝…劣质柴油燃烧的味道。一盏悬挂在岩壁上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简陋的环境:一张铺着泛黄白布的手术台,旁边放着几个生锈的铁皮柜,柜子上杂乱地摆放着各种药品、器械、沾血的纱布。角落里,一台破旧的小型柴油发电机正在“突突”地工作着,发出持续的噪音和淡淡的黑烟。
手术台旁,站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洞口,穿着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白大褂,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修长而疲惫的脖颈。她正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手术台上一个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本地人,动作麻利而稳定。听到洞口传来的声响,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头也不回地用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英语冷声道:
“出去等着。或者,死在外面。”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长期面对血腥形成的麻木。
“陈医生!”丁鹏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郑辉!郑辉快不行了!”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女人冰封的外壳。
陈琳猛地转过身!
她的年纪看起来三十出头,五官清秀,但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饱经风霜的坚韧。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此刻,那双原本带着职业性冷漠的眼睛里,瞬间被震惊和急迫填满!她看到了洞口处丁鹏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身影,更看到了他身后靠在岩石上、面色金纸、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的郑辉!
“老郑?!”陈琳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她几乎是扔下手中的器械,一个箭步冲到洞口!
“帮我!”丁鹏低吼着,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郑辉魁梧却软绵的身体抬了进来,平放在手术台旁一张临时充当病床的简陋行军床上。
陈琳立刻扑到郑辉身边,动作快得惊人。她一把撕开郑辉被血浸透的上衣,露出了左肩下方那个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碗口大小的血肉模糊,边缘焦黑碳化,深可见骨!碎裂的骨茬和翻卷的肌肉组织暴露在空气中,伴随着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伤口还在汩汩地向外冒着带气泡的血沫!
霰弹枪独头弹!近距离命中!肺部贯穿伤!血气胸!失血性休克!
陈琳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郑辉还要惨白!作为医生,她太清楚这种伤势意味着什么!九死一生!
“肾上腺素!快!左边柜子第二格!针剂!”陈琳一边厉声指挥,双手已经如同穿花蝴蝶般动作起来!她迅速抓起一把锋利的手术剪,剪开郑辉伤口周围粘连的衣物,动作又快又稳,没有丝毫犹豫!同时,她抓起一个听诊器,快速压在郑辉的胸口,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
丁鹏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踉跄着扑到铁皮柜前,颤抖着拉开抽屉。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药品和器械。他迅速找到了标着“Epinephrine”的注射剂和一次性针管。
“给他!颈静脉!快!”陈琳头也不抬,声音急促如鼓点。她已经放下了听诊器,拿起一个粗大的注射器,针头对准郑辉的胸腔侧面,猛地刺入!
“噗嗤!”轻微的穿刺声。陈琳迅速抽动针栓,暗红色的血液混着气泡被抽入针筒——是胸腔积血!她在紧急缓解郑辉胸腔内的压力!
丁鹏咬着牙,撕开注射器包装,将肾上腺素抽入针筒。他走到郑辉头部,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颈部跳动的微弱血管。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血和脱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下来,针尖精准地刺入颈静脉,将淡黄色的药液推了进去。
陈琳拔出了胸腔穿刺针,迅速在穿刺点贴上无菌敷料。她的目光扫过丁鹏递过来的肾上腺素空针管,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丁鹏自己身上几处还在渗血的伤口,尤其是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豁口和大腿上的枪伤,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你…还能撑多久?”她的声音低沉而直接,带着医生的职业判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迅速从一个铁皮柜里拿出一个更大的急救箱,放在丁鹏脚边,“自己处理!清创,止血!别死在我这里!” 说完,她立刻转身,所有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郑辉身上,开始进行更加复杂和危险的伤口清创和止血手术。手术刀在她手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与死神争夺生命的决绝。
丁鹏靠着冰冷的岩壁滑坐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打开急救箱,里面的药品和器械相对齐全。他抓起一瓶双氧水,咬开瓶盖,看也不看,朝着左臂那道狰狞的伤口狠狠倒了上去!
“嗤——!”
剧烈的灼烧感和泡沫翻涌的刺痛让他浑身猛地一颤!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他死死忍住没有哼出声,用颤抖的右手拿起镊子,夹起沾着碘伏的纱布,开始清理伤口里嵌入的碎石、泥土和烧焦的组织碎屑。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服。
地下诊所里只剩下发电机单调的“突突”声、手术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陈琳偶尔发出的简短指令(“止血钳!”“纱布!”)、以及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时间在血腥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陈琳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她仔细地缝合好郑辉胸前最后一处裂开的肌肉,敷上厚厚的药膏,再用绷带一层层严密地包扎起来。她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疲惫不堪。她走到角落的水盆边,用力搓洗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水流被染成淡红色。
“命暂时吊住了。”陈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她转过身,看向靠在岩壁上、脸色惨白如纸、正艰难地给自己大腿枪伤缠绷带的丁鹏,“但肺部感染和内出血的风险极高。我这里没有血源,没有抗生素,没有呼吸机…他撑不过四十八小时,除非有奇迹,或者…能弄到药。”
丁鹏缠绷带的手猛地一顿。心沉到了谷底。四十八小时…在这片混乱的雨林和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弄到救命的抗生素,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们…惹上谁了?弄成这样?”陈琳走到丁鹏面前,蹲下身,拿起镊子和纱布,不容分说地开始帮他处理大腿上那个被子弹撕裂的伤口。她的动作专业而麻利,但眼神锐利,带着审视。
“比尔。”丁鹏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
陈琳清理伤口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但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凝重。“秃鹫矿山的疯狗?”她冷笑一声,“难怪。那地方…是地狱的入口。” 她熟练地夹出一小块变形的弹头碎片,丢进旁边的金属盘里,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我们在找一个人。”丁鹏看着陈琳的眼睛,没有隐瞒,“一个姓林的华夏女科学家。被他们抓进了矿洞。”
陈琳正在缝合伤口的手,极其轻微地停顿了半秒。针尖悬在皮肉上方。她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丁鹏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混杂着震惊、了然,还有一丝深沉的悲哀。
“林博士…”陈琳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带着一种洞悉内幕的沉重,“我知道她。比尔的人…像供着菩萨又像看着死囚一样看着她。”
“为什么?”丁鹏追问,心脏猛地提起。
陈琳低下头,继续缝合伤口,动作依旧稳定,但语速快了几分,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因为…他们需要她的脑子!需要她造‘东西’!”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一种…病毒。或者说是…生物武器。”
丁鹏的瞳孔骤然收缩!生物武器?!
“很可怕的东西。”陈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比尔的人抓了不少懂化学、懂生物的人进去…但只有林博士,是真正的专家。他们用那些被抓进去的人…做实验!逼着林博士改进配方!”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医生的悲悯和愤怒,“我…偷偷处理过几个从矿上扔出来的‘失败品’…全身溃烂…器官溶解…死得…惨不忍睹!”
丁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用活人做实验?!这就是失踪者尸骨无存的原因?!
“他们用病毒…威胁她?”丁鹏的声音冰冷。
“威胁?”陈琳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冰冷的弧度,“不完全是。他们用那些被抓进去的无辜者的命,当着她面…来威胁她!如果她不合作,或者进度慢了…就随机挑一个,注射半成品…让她亲眼看着…看着那个人在极度痛苦中…化成一滩脓血!”
陈琳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愤怒。她的话,如同最残酷的画卷,在丁鹏面前展开。林小曼身处的地狱,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和血腥!她不仅被囚禁,被胁迫,更要眼睁睁地看着同胞因为自己而惨死!这是何等的精神折磨!
“他们…要她造的这种‘神经毒剂’…最终目标是什么?”丁鹏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杀意。
陈琳包扎好丁鹏大腿的伤口,站起身,走到水盆边再次洗手。水流冲刷着她手指上的血迹。她背对着丁鹏,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不知道具体目标…但听说…是为了对付北边的‘自由镇’…还有…震慑所有不听话的人。”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同冰冷的判决,“一种…能让整座城市…陷入疯狂和自毁的…地狱之火。”
地下诊所里,只剩下发电机单调的轰鸣。血腥味、消毒水味、还有陈琳话语中描绘出的、那足以让整座城市化为地狱的恐怖图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丁鹏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行军床上郑辉那微弱起伏的胸膛,看着自己身上缠满的渗血绷带,又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层,看到了矿洞深处那个被绝望和痛苦包围的纤弱身影。
病毒…神经毒剂…整座城市的疯狂…
这盘棋,比他想象的,更加庞大,也更加致命。而他和郑辉用命换来的,不过是在这盘棋局边缘,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