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府衙，亥时三刻。

更夫老钱缩着脖子，梆子敲得有气无力。细雨如针，将青石板路洇成一片湿冷的墨色。府衙东跨院的签押房内，却还透着一豆昏黄。

崔明远指间夹着一枚寒玉棋子，悬在楸枰之上，久久未落。棋盘对面空无一人，唯有一盏孤灯，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堆积如山的案牍上。窗外雨打芭蕉，沙沙作响，衬得室内愈发死寂。上任永州知府不过三日，前任留下的积案便如沉疴，压得人喘不过气。

“啪嗒。”

棋子终究落下，敲在棋枰上，声音清脆得有些突兀。崔明远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粗陶茶碗，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桌角——那里静静横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乌沉，无甚纹饰，唯靠近吞口处，阴刻着两个小篆：**青霜**。

此剑乃离京前御赐，名“青霜”。剑铭非夸耀锋锐，而是警醒持剑之人：**心如青天朗朗，剑似寒霜凛凛。断狱需明，用刑当慎。** 此刻，冰冷的剑鞘仿佛也沾染了永州这湿腻粘稠的夜气，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梆——梆梆！”

四更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几乎同时，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值守班头赵虎浑身湿透，脸色煞白如纸，连滚带爬扑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调：

“大、大人！不好了！城东...城东胭脂河...捞、捞上来个...‘鬼新娘’！”

胭脂河畔，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雨势稍歇，河面飘荡着化不开的浓雾，带着水腥与一种奇异的、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河滩上，火把的光亮被雾气吞噬大半，影影绰绰照着岸边一具触目惊心的尸体。

死者确是一身嫁衣。大红的绸缎浸透了冰冷的河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凤冠歪斜，珠翠散落泥泞。最骇人的是她的脸——惨白浮肿，五官因浸泡而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穹，仿佛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惨白的皮肤上。

几个衙役围在丈许外，面无人色，低声议论着“水鬼索命”、“冤魂出嫁”之类的怪谈。仵作老宋蹲在尸体旁，花白胡子不住抖动，手中的验尸工具迟迟不敢落下。

崔明远分开人群，青霜剑悬在腰间，步履沉稳。浓烈的尸臭与那股甜香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他面不改色，目光如鹰隼扫过现场：尸体半浸在水中，双脚赤裸，沾满河泥；嫁衣料子考究，苏绣的缠枝莲纹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散落的珠钗中，一支点翠凤头簪价值不菲。

“发现经过？”崔明远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衙役们的私语。

赵虎连忙上前，声音仍带着后怕：“是...是巡河的漕帮兄弟发现的。说雾里影影绰绰见个红影子漂着，以为是醉鬼扔的包袱，捞上来一看...魂都吓飞了！大人您看这眼...这分明是...是死不瞑目，找替身啊！”

崔明远没理会赵虎的惊惶，蹲下身。他并未立刻触碰尸体，而是先细细观察死者脖颈的勒痕。痕印边缘不齐，有断续的擦挫伤，并非绳索一次成型，倒像是被某种粗糙、有棱角的东西反复勒拽所致。他目光下移，落在死者紧握的右手上。几根僵硬的手指死死抠着，指缝间似乎有异物。

“取镊子。”崔明远伸手。

老宋哆嗦着递过。崔明远小心翼翼掰开死者紧握的手指，用镊子从指缝里夹出一小片东西——指甲盖大小，深褐色，边缘卷曲，质地似皮非皮，带着焦糊味，上面隐约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形如鱼尾的烙印痕迹！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水腥与焦糊的异样气息，顺着镊子悄然钻入崔明远指尖。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气息...绝非寻常凶杀！

“不是水鬼。”崔明远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是谋杀。勒颈致死，抛尸河中。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前后。嫁衣、首饰，或是伪装，或是凶手故布疑阵。”

他指向那片焦皮：“此物是关键。老宋，仔细验尸，尤其注意手足、发际、衣内有无其他伤痕或异物。赵虎，带人沿河上下游三里仔细搜索，看有无挣扎痕迹、遗留物品，特别是类似绳索之物。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雾气笼罩的对岸，“查清死者身份。这身行头，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

衙役们被他冷静的语气感染，恐惧稍退，依令而动。

崔明远独自立于河滩，望着滚滚浊流。青霜剑在腰间传来一丝冰凉，似在呼应他心头的凝重。这永州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那焦皮上的鱼尾烙印，还有死者眼中那凝固的恐惧，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远比“水鬼索命”更残酷的真相。而那股残留的异样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线，隐隐指向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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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殓房，午后。**

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尸臭，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白布覆盖着“鬼新娘”的尸身。老宋摘下手套，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惊悸：

“大人，验明了。女，年约二十。致命伤确系颈间勒痕，凶器应为粗糙麻绳或类似之物，反复勒绞所致。死者生前...曾遭暴力侵犯。”他声音低了下去，“下体有撕裂伤，体内...未检见男子元阳残留，凶手极可能用了...羊肠等物。”

崔明远眼神一寒。

老宋继续道：“此外，死者双手指甲缝里，除大人发现的那片焦皮，还残留少量河底淤泥及一种...极细的靛蓝色丝絮。足底磨损严重，有新近擦伤，应是赤足奔走过粗糙地面。最奇怪的是...她后腰左侧，有一小块陈旧疤痕，形似...烫伤的鱼形印记，与那片焦皮上的半个烙印，似乎同源！”

鱼形烙印！崔明远心头一震。果然有关联！

“身份呢？”他追问。

“尚无头绪。”老宋摇头，“城中大户、勾栏瓦舍都悄悄问过，近日并无女子失踪，更无置办这等嫁衣的。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凭空冒出？崔明远不信。如此精致的嫁衣首饰，必有出处。他踱到尸台边，掀开白布一角，再次凝视死者那双空洞的眼睛。恐惧深处，似乎还凝固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大人！”赵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喘息，“有发现！上游三里，芦苇荡里找到一只绣鞋！大红软缎，金线锁边，跟尸体脚型对得上！旁边泥地里，还有半截踩烂的麻绳！绳头...绳头像是被火烧断的！”

崔明远立刻转身：“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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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荡，泥泞不堪。**

赵虎指着一处被压倒的芦苇丛：“鞋就在这儿，陷在泥里。麻绳在那，断口焦黑。”他咽了口唾沫，“弟兄们还在附近泥地里...抠出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小的、沾满污泥的银质耳坠。耳坠造型别致，是两条首尾相衔的小鱼，鱼眼处镶嵌着细小的蓝宝石。

崔明远接过耳坠，入手微沉。小鱼造型灵动，蓝宝石虽小，却纯净剔透，非市井之物。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发现绣鞋和麻绳的泥地，又望向不远处湍急浑浊的河水。此地芦苇茂密，远离道路，确是杀人抛尸的绝佳地点。凶手在此行凶，死者挣扎中掉落一只绣鞋，仓促间遗留了半截绳索和这枚耳坠。但绳索为何被烧断？是凶手灭迹，还是…另有隐情？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沾染在芦苇叶上的深褐色粉末，凑近鼻尖——正是那焦糊味！与死者手中焦皮同源！

“赵虎，”崔明远站起身，声音冰冷，“查！永州城里，所有银楼、首饰铺子，谁能打制这种小鱼耳坠？还有，找最好的织匠，辨认那嫁衣料子和金线出处！靛蓝色丝絮也找人看看！”

“是！”赵虎领命而去。

崔明远独自立于芦苇丛中，湿冷的河风吹动他深青色的官袍。青霜剑在腰间微微震动，传递着一丝冰冷的警兆。他摩挲着手中那枚冰凉的小鱼耳坠，蓝宝石在阴沉的天空下折射出幽暗的光。死者身份成谜，鱼形烙印诡异，凶手行事狠辣又透着一丝仓促的狼狈。这绝非简单的劫杀或情杀。

胭脂河浊流滚滚，仿佛一张无声的巨口，吞噬了“鬼新娘”的性命，也吐出了这枚带着不祥气息的小鱼耳坠。崔明远的目光顺着河水，投向雾气深处那座喧嚣繁华的永州城。他隐隐感到，这枚小小的银鱼，或许就是咬开这潭浑水的第一口利齿。而“青霜”之利，正需斩开这重重迷雾，照见那深藏于繁华之下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