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曲山小学堂,十来个半大娃儿摇头晃脑,念得有板有眼。
王建堂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一卷线装书,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衬得他身形清瘦挺拔。
“先生,‘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是啥子意思嘛?”坐在前排的小石头,挠着头问。
王建堂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带着安县特有的温和腔调:
“日月交替,星辰运转,讲的是天地运转的规律,就像我们过日子,春种秋收,自有其道。”
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简易的日晷。
“你们看,日头东升西落,时间就在这光影里悄悄溜走咯。要珍惜光阴,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明事理、有担当的人。”
他讲得投入,粉笔灰沾了些在袖口也浑然不觉。
一切,安宁得如同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的模样。
这教书、育女、奉养双亲的日子,便是他王建堂心中的“道”,平淡,却安稳踏实。
“叮铃铃——”
放学的铜铃声,清脆地敲碎了午后的沉闷。
“王先生再见!”
“先生,明日还讲日头啷个转哈!”
王建堂含笑点头,看着最后一个学生跑出学堂门。
他仔细地把讲桌上的书本码齐,吹掉粉笔灰,这才脱下长衫,小心地搭在臂弯里。
锁好学堂门,沿着河边那条熟悉的石板路往家走。
刚拐进自家院门前的窄巷,一股异样的喧闹声就撞进耳朵。
平日这个时辰,巷子里多是炊烟袅袅、妇人唤娃归家的温软乡音,今天却像炸开了锅。
一群人围在巷口老槐树下的茶馆外,黑压压一片,个个伸长了脖子。
“建堂!王家林!”
开茶馆的赵老伯眼尖,看见他,立刻挥着手里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挤了出来,声音又急又颤。
“快看!出大事了!天塌了!”
王建堂心里咯噔一下,紧走几步接过报纸。
油墨印刷的大字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日寇悍然进犯!卢沟桥枪声骤起,平津危急!!!”
下面一行稍小的字,更是触目惊心:“倭寇借口士兵失踪,炮轰宛平城,我军奋起抵抗!”
“卢沟桥,七七事变…” 王建堂喃喃念着这几个字。
“狗日的东洋矮子!欺人太甚!”一个挑夫模样的汉子,猛地捶了一下茶桌,粗瓷茶碗跳起老高。
“就是!占完东北还不够,还要来打北平天津!当我们中国人是泥捏的嗦?”另一个声音愤愤地附和。
“听说那边打得凶哦,死了好多人。”
“咋个办?这仗要打起来,啷个得了哦!”
茶馆里,弥漫着震惊、恐慌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王建堂站在人群外,只觉得那报纸上的铅字越来越重,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唇齿间吟诵了千百遍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刻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激愤的人群,望向学堂的方向。
就在刚才,他还对着那些懵懂的孩童,用粉笔描绘着日月星辰运转的“道”。
此刻,那“道”,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粗暴地撕裂了。
他想起自己挂在学堂墙上的那幅中国地图,广袤的华北平原,此刻是否正被铁蹄蹂躏?
那地图上蜿蜒的河流,星罗的城镇,是否已化作一片焦土?
“王老师?”
小石头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边,仰着小脸,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的恐惧。
“鬼子,是啥子东西?他们为啥子要打我们?”
王建堂喉咙一哽,竟一时无言。
他该如何向这幼小的生命,解释人世间最赤裸的暴行与掠夺?
小石头的问题,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份教书育人的安稳幻梦。
他浑浑噩噩地推开自家院门。
妻子秀云正抱着刚睡醒的小囡囡,在檐下轻轻拍哄。
女儿咿呀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爹爹抱,灶房里飘出熟悉的腊肉炒蒜苗的香气。
“回来啦?饿了吧?饭马上就好。”秀云的声音,温温柔柔,像山涧清泉。
王建堂“嗯”了一声,放下臂弯里的长衫,接过女儿。
小囡囡软软的身子,依偎在他怀里,带着奶香和温热。这沉甸甸的依赖感,曾是他心里最踏实的锚。
可此刻,女儿天真的笑脸,妻子温顺的眉眼,灶房里安稳的烟火气…
这一切他视若珍宝的日常,都被那张报纸带来的血雨腥风衬得脆弱不堪,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远方狰狞的炮火撕得粉碎。
他默默走进堂屋,目光落在中堂条案上供着的那套线装《文山先生集》上。
那是父亲送他的,扉页上用遒劲的楷书写着:“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他脑海中,瞬间炸响了一句唱腔。
那是他从小跟着父亲听熟的川剧《柴市节》,文天祥在就义前的高亢悲歌: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面对的是蒙元的弯刀,而今天,倭寇的刺刀已经抵在了民族的咽喉!
“建堂,吃饭了。”
秀云端着菜进来,见他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地盯着条案,吓了一跳,“你,你咋个了?脸色恁个难看?”
王建堂猛地回过神,“秀云,北边,打起来了。日本鬼子,占了卢沟桥,在打北平、天津。”
“哐当!”秀云手里的菜盘子,落在青石地上。
她的脸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打,打起来了?那,那要打到我们四川来不?”
“不知道。”王建堂摇摇头。
身后,是妻女倚门、父母在堂的安稳岁月,是他教书育人、传承文脉的“道”。
前方,是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地狱深渊,是四万万同胞在铁蹄下的呻吟,是“天下兴亡”四字千钧的重担!
这一夜,曲水河的水声,格外喧嚣。
王建堂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糊了白纸的顶棚,脑子里像开了锅的沸水:
“生于斯,长于斯,父母在,不远游。”
“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匹夫有责!”
“小囡囡才刚会叫爸爸……”
“报纸上那些死人…都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不再是戏台上的唱词,那是古老民族在生死存亡之际,发出的灵魂呐喊。
“教书,教得了圣贤书,教得了孩子们认字算数,可教不了亡国奴!”
“老子要去杀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