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兰咽气的那一刻,灶膛里的火刚好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子在灰烬里闪了闪,像她没说完的话,终于还是沉了下去。
清芷先反应过来,手指探到桂兰鼻下,那点温热的气没了,她“哇”一声哭出来,扑在桂兰胸口摇:“妈!你醒醒!红薯还在灶里呢!”可桂兰的身子已经开始发硬,嘴角那点笑僵着,像被冻住的糖霜。
文峰站在炕边,腿肚子转筋。他比清芷大一岁,可此刻比谁都慌,手在身上乱摸,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前儿桂兰塞给他的半块炒豆子,说“饿了嚼两颗,顶时候”。豆子硌得手心疼,他突然想起桂兰总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可现在最高的人倒了,天是不是真要塌了?
“咋办啊……”清芷哭得抽噎,指甲抠进桂兰的棉袄,“他们会不会来抓我们?赵启明说过,四类分子的崽子……”话没说完,被自己的哭声堵回去。她想起桂兰被按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赵启明淬毒似的眼神,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像被冻住的猫。
文峰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手劲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别怕!桂兰姨说过,咱不惹事,事也别来惹咱!”可他声音抖得厉害,尾音飘着,连自己都骗不过。他看见清芷的眼泪砸在桂兰冰冷的手上,那双手昨天还在给他们补袜子,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结实。
“可……可谁给咱做饭?谁挡那些人?”清芷的声音发飘,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上次沈寡妇抢咱家的红薯,是妈把她骂走的;上次我发烧,是妈跪在公社医院门口求医生……现在妈没了,咱……”
“我去求!”文峰突然吼一声,吼完又泄了气,蹲在地上抓头发,“我去求春桃姐?她自己都被赵启明盯着……我去求二柱叔?他见了沈家人就躲……”他数来数去,村里能搭把手的人,要么怕事,要么自身难保。这世道,人都像埋在雪下的草,顾不上旁人死活。
清芷爬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两人的肩膀都在抖,像寒风里撞在一起的枯枝。“文峰哥,我怕。”她的声音黏在喉咙里,“夜里黑,我总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是不是赵启明他们又来了?妈在的时候,她会拿扁担守在门口……”
“我守!”文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尽管自己的后背也在冒冷汗,“我把扁担放门后,谁来我就打!”可他想起赵启明那身横肉,想起络腮胡汉子挥锄头的狠劲,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才十六,清芷十五,在那些大人眼里,跟地里的麦苗没两样,想踩就能踩。
炕上传来窸窣声,是桂兰枕下的布包滑了出来。清芷捡起来,摸到里面硬邦邦的——是那根没编完的鸳鸯线,还有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十几颗炒豆子,裹在旧布里,颗颗都被手温焐得发亮。
“这是妈留的……”清芷的眼泪又涌上来,“她说等开春,教我编收尾的结,说编完了能换两个窝头……”
文峰捏起一颗豆子,塞进嘴里,硬得硌牙,却尝出点焦香。那是桂兰省了三天口粮炒的,总说“给娃们留着,饿极了能顶饿”。他嚼着豆子,眼泪掉在布包上:“桂兰姨还说,线能牵住人……咱现在就像两根没系上的线,飘着,抓不住……”
“那咱自己系!”清芷突然攥紧了鸳鸯线,五彩线在她冻得发红的手里绞成一团,“妈教过我,线头打个死结,就散不了……文峰哥,咱不分开,行不行?”
文峰把她搂得更紧,两人的哭声混在一起,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卷着,散在空荡荡的屋里。灶台上的红薯早凉透了,硬得像石头;炕洞里的灰烬彻底冷了,连点火星子都没剩下。外面的雪还在下,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嗯,不分开。”文峰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明天……明天我去山上挖野菜,你在家守着门,别让生人进来。等攒够了野菜,咱去镇上换点玉米面……”他说着这些,心里却没底——冬天的山上,能有啥野菜?镇上的粮站,会给两个没大人的娃换粮吗?
可他只能这么说。就像桂兰以前总说“明天会暖和点”,哪怕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哪怕那盼头薄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清芷把鸳鸯线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线团上还沾着桂兰的体温,像点微弱的火苗。她想,妈没说完的话,没编完的线,她和文峰得接着扛。哪怕怕得要死,哪怕前路黑得像锅底,也得攥着这根线,一步步往前走。
夜越来越深,风在房梁上呜呜地哭,像谁在叹气。两个半大的孩子抱着团,在冷炕上缩成一团,互相取暖。炕头的桂兰静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等天亮就会坐起来,笑着说“妮儿,文峰,锅里有热乎的”。可他们都知道,那个能给他们挡风雪、能让他们喊“妈”和“桂兰姨”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在这吃人的风雪里,像两株没人管的幼苗,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开春。
三天后,桂兰被埋在山脚下,离老槐树不远。清芷把那根鸳鸯线贴身揣着,用块蓝布包了三层,下葬时也没舍得埋,只往坟头撒了把桂兰生前炒的豆子——那是她藏在罐底,总说“给孩子留着”的,现在豆子冻得硬邦邦,撒在雪地上,像串没串起来的星子。
送葬那天,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村里没人来,只有春桃偷偷送来半块糠饼,塞给清芷就匆匆走了,说是怕被赵启明看见。文峰扛着锄头站在坟前,锄头上还沾着挖坟时的冻土,对清芷说:“桂兰姨的线,咱得守好。等开春了,我去后山开荒,你在家编线,总有一天能让她瞧见,咱没把日子过散了。”
清芷没说话,只是把鸳鸯线攥得更紧,线团上的结硌着手心,像娘最后没说完的话。远处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像谁在招手,又像谁在扯着线,一头系着坟头的新土,一头系着两个孩子冻得通红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