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证明信

自上次会议以后，生产队里静悄悄一连好几天，甚至连生产队的活儿，处于暂停状态，混沌状态。

这天下午，生产队的钟声又响起，社员们踩着钟声走进会场，我也随大家步入会场，参加会议。

郑队长，郝秋菊没来，郑队长权力移交了，有情绪。家里孙辈人刚刚出生，事多，也就不来了。季会计捎来请假条，他已出远门。

会议主持自然是刘金路，马石头，贾三跟在左右。

刘金路坐定，他点燃一根烟，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了一缕烟雾，说：“不是会唱歌吗？六队歌声不是最响亮的吗？唱一支吧。”没有人说话。

“平时，都是郭银珍带头唱歌，还让她带头唱吧。”吴大爷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

“好的，那咱们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吧，”我像以前一样，领着社员唱了一首歌，大家唱得铿锵有力，仿佛让刘金路听听，看看，我们六队的歌声响不响亮。

唱完歌，马石头念了一段报纸上的文章，吭吭哧哧，断断续续，有些不认识的字，就跳了过去，听的人比念的人感觉还累。

然后，刘金路开讲：“咱们尚义大队，文化大革 命开展得很好，自始自终，贯彻毛泽 东思想，方针，政策，捍卫毛主 席路线，这是历史滚滚洪流，任何跳梁小丑都阻挡不了前进的步伐”。

他环视一下会场，会场里很严肃，他又抽上了烟，会场里的烟雾弥漫，有咳嗽的声音。

“我宣传，不是，我宣布：尚义第六生产小队，革委会成立，我认命马石头为六队革委会主任兼生产队长，贾三，为马石头助手，”听到这里，大家面面相觑。贾三是什么人啊？大家心里明白。

“我认命：董小刚为六队会计，他是寿山公社耕读中学毕业的优秀学生，负责六队财务管理。”然后又面向董小刚说：“要好好学习啊。”

刘金路为六队组建的领导班子，竟是如此这般。“六队新领导班子成立了，大家鼓掌欢迎。”刘金路带头鼓掌，掌声稀稀落落，社员们不习惯鼓掌。

刘金路对马石头说：“上任了，说两句吧。”

马石头咧咧嘴，干笑了一下，又挠挠头，说：“老少爷们，都很熟，都知道我，我好好干就是了，我听大队领导的。”

马石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职演说如此这般。

“说完了？”刘金路问马石头。“就说这些吧。”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还很默契。

马石头把目光转向我，问：“郭银珍，你们家倒底是什么成分？以前听说你没有爸爸，你爸早就死了，我来问你，你爸是怎么死的？你说说，我听听。”

“不知道。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见过他，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此时此刻，我已警觉，他们已把矛头指向我。

马石头又说：“不知道不行，你的家庭，必须拿出来抖搂抖搂，你们家到底是不是贫农？你不说，就是不敢说，说不定你爸是国民 党狗特务呢，”

此时，我已怒火中烧，厉声大斥马石头：“你胡说八道，你爸才是国民 党狗特务，是里通外国的汉奸走狗卖国贼，”

刘金路立刻阻止我：“郭银珍，你不要骂人，”“是他先骂我的，他凭什么随便说我？”我大声反驳刘金路。

马石头很得意，有人为他撑腰，他眯斜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就是娘的妮儿吗？有啥了不起的？”会场哄笑，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德性，懒得理你。”

马石头说：“我们家，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在座的各位，都能为我作证，”他对着全场问：“是不是，老少爷们？”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是这样，这都是老户，”“老马头，大家都知道，本分人家，”“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马石头乐得呲牙咧嘴，扬眉吐气。

马石头显得自己很有底气，“郭银珍，你听到了吗？我有人证物证，你有什么证？”

“我不要什么人证不人证的，我家里的情况，就是实地证明，我，家徒四壁，，连板凳坐都没有，除了炕沿，就得坐地上，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全村，属我家最穷，我们家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呢，”我才不怕他们呢，尤其是后一句，我抬高了声音。

马石头又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坐你家炕头不行啊？我干啥非得坐地上啊？”“呸，你算老几？”会场一阵笑。

刘金路此时，不袒护马石头了，他板着脸批判马石头：“老马，你严肃点行不行？这是什么场合？知道不？”马石头吐了一下舌头，闭嘴了。

刘金路开始讲话：“郭银珍，空口无凭，不行，必须拿出证据，让证据说话，你的妇女队长不可以当了，你靠边吧，从现在起。”

如此说来，他们是研究好的，今天主要是来罢免我的妇女队长职务的。

从小不知道家在哪里，长这么大，没见过爹长什么样，一直跟着娘、弟漂泊，小的时候，差点饿死，来到东北，总算活过来了。

文化大革 命，革委会怀疑我的出身是“红”还是“黑”，让我拿证据说话，我像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浇到脚下，这等于剥夺了我的政治生命，

至于爹，怎么死的，娘，从来没有说过，我自然不知道。小的时候，只顾着求生而活，等长大了，也不想提及此事，是不想让娘伤心。

现在看来，不想提都不行。刘金路，他们逼我拿证据说话。

回家，我就一五一十地把会上的事说给娘听。然后问娘：“我爹，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娘，被我这么一问，先是一愣，她愣愣地瞅着我，然后，放下手里纳着的鞋底，神情越来越凝重，她呆呆地看着鞋底，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知道娘又伤心了，这等于往伤疤上撒盐，我给娘倒了一杯水，递给娘一条毛巾，陪她一起哭，好久好久……

那一天晚上，我与娘聊到半夜，

那一天晚上，我知道了这些事：

1、河南省濮阳县孟轲乡李家村是我的老家地址，

2、我的父亲：郭志鹏，是个木匠。在我四岁，弟弟二岁的时候，就去了北京谋生，至今生死未卜。

3、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郭家宝。郭家宝的母亲生完他就去世了，他成了没娘的孩儿，奶奶，爷爷，格外护着他。

4、家里，爷爷奶奶有着极高的威望，奶奶的话，一家人言听计从，娘与他们经常有矛盾。

5、郭家人决定赶娘走，娘，性格倔强，她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不愿受压抑，带着我们就离开了李家村……

第二天早上，脑袋昏昏沉沉，日上三竿，我和娘才懒洋洋地起来，一只小猪饿得“嗷嗷”叫，几只小鸡还得喂，还有一个小狗也跑来跑去，日子还得过，生活还得继续，这些小动物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感谢它们的不离不弃与陪伴。

我心疼娘的不容易，也特别怀恨郭家人的绝情。当初，不顾我与弟弟的死活，把我们给推了出去，让我们吃了那么苦。

我恨我奶奶！！不管什么原因，她们不应该对我和弟弟如此不负责任。

小的时候，没有得到郭家人的眷顾，长大了，还要被追究他们的身世，太生气了。

过了几天，收拾一下心情，按照娘提供的资料，我往河南老家写了一封信，为的是求证一下自己的出身。

在那段日子里，我心灰意冷，避免与任何人接近，每天沉默寡言，生产队的劳动也不参加，我感觉，我的生活一下子掉进冰窖里，没有奔头。

有一天，我背着背筐，拿着镐头去山上刨穿地龙，到了山上，也不管有没有穿地龙，我就乱刨一通，有多少力气，使多少力气，我刨刨刨，一直把自己的力气使没了，刨了个大坑，我坐在自己刨的土堆上，那里没有藏蛇，我看着旁边一棵棵茂盛的粗又大的树，能自由自在地生长多好，它们大概没有这些纷纷扰扰吧？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一辆绿色邮政自行车停在队部门前，我知道这是送报纸的，我有所期待无所期待地问了一下：“有我的信吗？”邮递员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郭银珍”，他不紧不慢地从邮包儿抽出一叠报纸，说：“有郭银珍一封信。”说着，他递给我，又补充一句：“北京来的。”“谢谢。”邮递员蹬车走了。

我并没有往北京发信，信是发往河南老家的，怎么回事？

我急忙拆开信，看到是一封证明信。

证明

郭志鹏：与郭银珍，郭新生为父女、父子关系，十几年前因故失散。

郭志鹏：成分，贫农，本人是单位一名优秀职工，多年来，工作勤恳，敬业，无劣迹。

特此证明

公章：北京市安定门外冶金机械二分厂

革 命委员会

1970年9月30日

拿到此证明信后，我在想：在我心里死去多年的爹，并没有死，他还活着，活在北京一个冶金机械厂。呵呵，人世间的事，为什么如此不可琢磨？娘说爹死了，是一种恨在心里，是与他再无“瓜葛”的断绝心里，才如此说。

我抬起头，队部门前，站着一棵鲜活的橡子树，目光透过树冠，看看那棵树上长满宽阔的叶子里，有没有包裹着未知的什么东西，我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也不喜欢在大树下乘凉，回家吧。

拿到此证明信后，如释重负，最起码，刘金路要的证明信有了，此证明可以堵住他们的嘴。我拿着证明信回家了。

“娘，北京寄来一封证明信，是我爹……”娘在院子里晾晒着东西，她扫过来一眼，漫不经心，好像在听，也好像没有听，因为她手里的活儿一直没有停下来。

我知道，对于郭家人，郭家事，娘，已经淡忘了，已经失去兴趣，看她心如止水的样子，我不便多说，让时间知道就好。我闭嘴了。

第二天早上，娘就催着我，把证明信送去大队。证明我们的“贫农”身份，是娘的心愿。 她不愿意让我们背负“质疑”，而被打压。因为，我与弟弟是她的心头肉。

2025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