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五的鞭炮碎屑还冻在墙根,雪就开始化了。山脚下的土路被融雪泡得发胀,黑泥翻涌着,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声响,像谁在暗处叹气。
清芷把鸳鸯线用蓝布裹了三层,塞进贴肉的棉袄里,又往竹篮里码了六个糖油饼——桂兰生前总说
“破五吃饼,整年不饿”,她天不亮就爬起来烙,手背被溅起的油星烫出三个红泡,却攥着锅铲不肯放,直到饼皮煎得金黄发脆,才用布巾裹紧了往篮里放。
文峰扛着把新削的木铲跟在后面,铲头还泛着白茬。
这是他用后山的硬杂木削了三天的,桂兰的坟头该培新土了,去年下葬时的冻土被雪水泡得松垮,他怕开春的雨水冲垮了坟包。
两人踩着泥路往上挪,清芷的棉鞋早被泥水浸透,冻得脚底板发麻,却死死盯着前方——老槐树的枝桠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桂兰生前伸着要拉她的手。
“歇会儿吧。”文峰停下脚,把木铲往泥里一插,扶着清芷的胳膊往石头上坐。
“嗯!就歇会儿最走,”清芷的裤脚缠着泥,硬邦邦的,像绑了圈铅块。她弯腰去揪,却看见裤缝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裤——那是桂兰用自己的旧棉袄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最厚的棉花都絮在了膝盖处,走路很费劲。
“ 文峰哥!你也累了,喝点水脚里可以有力气爬。”
“早上就吃了点糊糊,一尿就没了,你先喝点,”
“我总梦见妈在灶前骂我。”清芷的声音发颤,手指抠着石头上的青苔,“骂我笨,烙饼忘了翻面,骂我缝衣服扎了手……可醒了摸灶膛,只有凉灰。”
文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冻硬的红薯干:“桂兰姨要是看见你现在烙的饼,准会说‘妮儿出息了’。”他把红薯干塞给清芷,自己却没吃,望着远处的坟头出神,“上次赵启明来踹门,我躲在柴房里,听见他说‘没了桂兰,这俩娃活不过开春’。”
清芷咬着红薯干,牙床发酸。那硬邦邦的纤维刮着喉咙,像吞了把沙子。她想起桂兰咽气那天,赵启明在院墙外骂的话:“四类分子的崽子,死了娘就是野狗,谁都能踹两脚。”当时她吓得捂住耳朵,可那些话像冰锥,扎在心里,化不开。
“咱能活。”文峰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得她生疼,“桂兰姨教过我编筐,说编十个能换半斤玉米面;你会绣东西,春桃姐说能帮你往镇上捎……咱饿不死。”
清芷摸出怀里的鸳鸯线,蓝布被体温焐得发软,五彩线在天光下泛着微光。线头的死结是她和文峰一起打的,那天夜里两人哭够了,就在桂兰的炕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下下把线头拧成死结,像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线还没编完呢。”她把线摊在膝头,红的绿的黄的缠在一起,像团没解开的心事,“妈说鸳鸯线要成对,编完了能牵住两个人……可咱现在,连自己都快牵不住了。”
“牵得住。”文峰捡起根枯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圈,把两人的脚都圈在里面,“你看,咱脚踩着同一片地,线在你手里,我在你身边,这不就是牵住了?”
清芷望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圈,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她把线往文峰手里塞了塞,两人的手握着线团,像握着团微弱的火苗。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带着雪水的潮气,吹得老槐树的枝桠呜呜响,倒像是桂兰在叹气,又像是在应和。
“走吧,该给妈送饼了。”文峰扶起清芷,木铲在泥里拖着,划出道歪歪的印子。清芷把竹篮往怀里拢了拢,糖油饼的香气从布巾里透出来,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有了点活人的暖意。
快到坟前时,看见老槐树下蹲着个影子。走近了才认出是春桃,她手里捧着把干野菜,见了他们,慌忙把野菜往坟头一撒,红着眼圈往回走:“我……我路过,给桂兰送点开春的菜种……”
清芷知道,春桃是怕被人看见跟他们来往。这年头,跟“四类分子的崽子”搭话,都可能被扣上“划不清界限”的帽子。可她望着坟头那把野菜,突然觉得心里的冰化了点——原来这世上,不全是赵启明那样的人。
到了坟前,清芷蹲下身,把糖油饼摆在碑前。泥地上的新痕是春桃刚挖的,她说“开春能冒出芽子”。文峰挥着木铲,把坟头的浮土拍实,每一下都砸得很重,像是在跟这世道较劲。
“妈,饼还热乎呢。”清芷的声音轻得像风,“文峰哥说,等天暖了就去开荒,我把这线编完,换了粮就给您捎新的来……”
山风卷着话头往远处飘,老槐树的枝桠晃了晃,像桂兰在点头。清芷把鸳鸯线轻轻放在坟头,线团滚了滚,停在那丛刚撒下的野菜种旁。她突然想起桂兰说过的话:“线埋在土里,能跟着根须长,长着长着,就把人心都串起来了。”
文峰拉她起身时,她看见线团上的红绳松了点,露出里面缠着的两根线头——一根是她的,一根是文峰的,在风里轻轻碰着,像在悄悄打结。
两人往山下走时,太阳终于从云里钻出来,照在泥路上,泛出点暖烘烘的光。清芷攥着文峰的手,感觉那团线在怀里轻轻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线头,往心里钻。
她想,妈没说错,线能牵住人。哪怕这世道再冷,路再难走,只要两人手不松,这线就断不了。开春的时候,坟头的野菜该冒芽了,她和文峰的日子,也该能抽出点新绿了吧
下了山,清芷和文峰在村口分开。文峰要去后山找些干柴,清芷则要回屋收拾,准备晚上的饭食。两人约定在黄昏时,一起去看桂兰的坟。
清芷回到破旧的土坯房,屋里冷得像冰窖。她生起火,把锅坐上,才感觉身上有了点暖意。她从篮子里拿出剩下的野菜与糠,做了点糊糊等着文峰回家,想着相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想起桂兰在时,家里虽穷,却总有欢声笑语。桂兰手巧,能用最不起眼的材料做出美味的食物。如今,桂兰走了,留下她和文峰相依为命。她擦干眼泪,告诉自己要坚强,为了文峰,也为了桂兰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