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的风扯着沈知意的衣角，她背抵着冰冷的墙，腹部的吉他像块烙铁。新换的弦闪着冷光，手指按上去，指背结痂的地方一阵锐痛。她侧着头，耳朵贴近琴箱，右手拧着卷弦器。

“铮……”

调音的声音又干又涩，被风撕碎。汗浸透的碎发贴在鬓角，她嘴唇抿得死紧，只有眼珠随着调音声细微地转动，盯着那根被拉紧的弦。指腹下的品丝硌着伤处，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扯着那层薄痂。

楼下病房的空气凝住了。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晚柠瘫在轮椅里，眼珠像是锈住了，死死钉在贝斯琴身那道裂开的蛛网上。裂痕中央，“X.C”的印记边缘翻卷着木刺，旁边那个新鲜的凹坑里，一点微不可查的黑色碎屑，在惨白的灯光下刺了她一下。

她手指蜷缩，指甲缝里塞满了深色的木屑和一点更细、更暗的东西——抠下来的，沈知意那把哑光黑吉他上的碎片。冰冷的粗糙感黏在指腹上。

喉咙里猛地冲上一股铁锈味，她身体不受控地一抖，像被电打了一下。沾满污迹的手重重落回冰冷的轮椅扶手，指尖细微地颤着，再也抬不起来。

露台上，单调的调音声固执地穿透风声和门板。

“铮……”

“铮……”

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子割着楼下冰封的死寂。

露台的调音声像根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病房的死寂里。

“铮……”

陆晚柠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一抽，指关节磕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咔”。指甲缝里那点暗色的粉末死死黏着，抠不掉，像钻进肉里的刺。她涣散的视线被地上那道裂痕吸着，“X.C”旁边新鲜的凹坑里，那点不属于深木色的、哑光的黑碎屑，在惨白灯光下刺得她眼球发涩。

她喉咙里滚了一下，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一股冰冷的烦躁猛地顶上来，烧得她肺里残留的挫伤都在隐隐作痛。她那只沾满木屑和漆粉的手，手指神经质地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疼压住心底那片翻搅的、冰冷的恶心。那点黑色的粉末，是沈知意的琴。是她砸烂的。现在嵌在她的指甲缝里，烙在她琴的伤口上。甩不掉的烙印。

露台的风声里，调音声固执地继续。

“铮……”

周小满被这一声刺得眼皮一颤，腹部的刀口跟着抽紧。她没睁眼，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湿冷的鬓发黏在皮肤上，一片冰凉。耳边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每一次泵血都牵扯着腹腔深处缝合的脏器。楼下那片混乱的残骸——陆晚柠崩溃的哭喊，沈知意砸下去的狠戾，还有自己惊恐的质问——碎片一样在黑暗里乱撞，撞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只想沉下去，沉到没有声音的地方。

角落里，慕梦把自己缩得更紧了，抱着膝盖的手臂勒得发白。连细微的抽噎都停了，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发抖。空气里弥漫的绝望和那一声声催命似的调音，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口鼻。她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病床底下的一粒灰尘。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冰封里。

地上那把深木色的贝斯。

琴身那道蛛网般的裂纹深处，靠近中心那个模糊翻卷的“X.C”印记和新凹坑交界的地方。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噼啪”声。

像干燥的木头在极度紧绷下，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了一道新的、更深的口子。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猛地敲碎了病房里凝固的死寂。

陆晚柠涣散的瞳孔骤然一缩！她像被烫到一样，视线死死钉在那道新裂开的口子上，呼吸瞬间屏住！那裂口边缘翻着更白的木茬，刺眼地暴露在灯光下。

几乎同时，周小满猛地吸了口气，腹部的剧痛让她瞬间弓起了身体，监护仪“嘀嘀嘀”的报警声骤然尖锐地响起！护士站的呼叫红灯瞬间闪烁。

慕梦吓得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惊恐的泪水瞬间涌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尖叫出来。

病房里彻底乱了。仪器的尖叫，周小满压抑痛苦的呻吟，护士急促跑来的脚步声……

而露台上。

那单调的调音声，在周小满监护仪报警响起的瞬间，极其突兀地。

停了。

风声呼啸着填补了那短暂的空白。

几秒的死寂后。

“铮——！！！”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暴烈、更失控、带着金属扭曲般刺耳啸叫的强力和弦，猛地撕裂了露台的寒风！像一把烧红的钝斧，狠狠劈进了楼下那片骤然爆发的混乱噪音之中！

冬夜的露台，寒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在沈知意裸露的手腕上。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墨黑的天幕下晕染开模糊的光团，疗养院周围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张牙舞爪地晃动，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根本没有什么萤火虫，只有刺骨的冷和沉甸甸的黑。

楼下的混乱像沸腾的水，猛地泼了上来。

监护仪刺耳的“嘀嘀嘀——！！！”报警声，周小满压抑不住的、带着剧痛抽气的呻吟，护士跑动时橡胶鞋底摩擦地板的急促声响，还有慕梦那细弱蚊蚋、被强行捂在喉咙里的惊喘……所有声音拧成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噪音洪流，狠狠撞穿了厚重的安全门板，砸进呼啸的风声里。

沈知意按在琴弦上的左手食指猛地一蜷！指背上刚凝固的血痂瞬间被琴弦边缘刮开，一丝新鲜的、锐利的刺痛直钻神经。她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下一秒。

“铮——！！！！”

一声炸雷般的强力和弦，裹挟着暴戾的金属啸叫，从她指下凶悍地劈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狂躁、更失控！高音弦被巨大的力量瞬间压弯，发出濒死的、扭曲的尖鸣！这声音不再是调音，是纯粹的宣泄，是冰冷的咆哮！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要将囚笼和外面那片撕心裂肺的混乱一起撕碎！

她右手拨片疯狂地刮过琴弦！快！再快！一连串冰冷、尖锐、毫无旋律可言的十六分音符连复段倾泻而出！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锯齿，在冰冷的空气中疯狂撞击！每一次推弦都带着要把琴颈拧断的狠劲，每一次勾弦都像在撕扯自己指背上裂开的伤口！风声彻底被淹没，只剩下这场在黑暗露台上爆发的、歇斯底里的金属风暴！

她在用噪音对抗噪音！用失控对抗失控！用指腹下琴弦冰冷的触感和弦枕边缘刮过伤口的锐痛，死死压住楼下那片钻进耳朵里的、属于病房的混乱和绝望！额角的汗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黏在皮肤上，帽檐下的阴影随着她狂暴的动作剧烈地摇晃。

“嘣——！！！”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短促的断裂声！

刚刚承受了巨大力量的二弦，在她近乎毁灭性的推压下，绷断了！断裂的弦尾带着余力猛地弹起，“啪”地一声，狠狠抽在她左手拇指外侧！皮肤上瞬间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

高速运转的手指骤然僵住！指腹下是冰冷的品丝和断裂弦头参差的金属茬口。拇指外侧那道新鲜的红痕火辣辣地灼痛。

露台上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风撕裂空气的尖啸。断弦微弱的余颤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病房里的混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监护仪的报警声还在尖锐地响着，但周小满的抽气声弱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床边，橡胶手套摩擦的声音，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微脆响。

陆晚柠僵在轮椅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刚才那声狂暴的、几乎掀翻屋顶的强力和弦，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耳膜上，震得她胸腔里残留的挫伤都在嗡鸣。她涣散的目光死死钉在贝斯琴身那道新裂开的口子上——惨白的木茬翻卷着，像一道新鲜的、无声的嘲笑。指甲缝里那点黑色的、属于沈知意吉他的漆粉碎屑，此刻像烧红的铁屑，烫得她指骨发痛。

她那只沾满污迹的手，手指神经质地痉挛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喉咙里堵着冰冷的铁块，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甩不掉。砸烂的痕迹，嵌在琴上，也嵌在她指甲里。

露台的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五秒。

“铮……”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调音声，再次穿透门板和风声，渗了进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慢，更轻，带着一种强行压制后的、微不可查的颤抖。

“铮……”

这微弱的声音，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开始一下，又一下，缓慢地割着陆晚柠紧绷到极限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