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那声微弱的调音,像根烧红的铁丝,轻轻烫了一下陆晚柠紧绷的神经。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猛地一抽,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漆粉碎屑,混着深色的木屑,死死黏在皮肉上,抠不干净。地上贝斯琴身那道新裂开的口子,惨白的木茬翻卷着,旁边凹坑里那点不属于她的、哑光的黑碎屑,在刺眼的顶灯下,像一颗冰冷的、嘲笑她的眼珠。
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像被砂纸磨过的低哼,那只沾满污迹的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更尖锐的疼压住心底那片翻江倒海的、冰冷的恶心。肺挫伤的地方被这动作牵扯,一阵闷痛,让她呼吸都滞涩了。
“铮……” 又一声微弱的调音,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从楼上渗下来。
陆晚柠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她涣散的瞳孔死死钉在贝斯那道新裂痕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甩不掉。沈知意砸烂的痕迹,嵌在她的琴上,也嵌在她的指甲缝里。烙印。
***
顶层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着外面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冬夜。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晕成模糊的光团,疗养院本身像个陷入黑暗的孤岛。霍律靠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夹着的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一颗垂死的、微缩的恒星。楼下的混乱——仪器的尖叫,压抑的呻吟,还有刚才那声撕裂夜空的狂暴和弦——都清晰地透过耳机传进来,又在她冰冷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波澜。
脚步声很轻,停在她身后不远处。麦迎站在那里,同样看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她怀里抱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琴盒,沉静得像一尊雕塑。她的目光落在遥远天幕的某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北极星?”
霍律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从她唇间逸出,迅速被玻璃窗外的黑暗吞噬。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也看着玻璃外那片吞噬一切的、纯粹的黑。耳机里,楼下病房仪器的报警声似乎弱了些,但那种绝望的死寂,像冰冷的潮水,反而更加沉重。
“你认为不够明亮,”霍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片刮过玻璃,清晰而冷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是因为你靠的还不够近。” 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玻璃,穿透了浓重的夜色,落在那片混乱的核心。烟头的红光在她指间闪烁了一下,映亮她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弄。不够近?她就在漩涡的中心,听得见每一根弦断裂的声音,感受得到每一道伤口崩开的痛楚。而这黑暗,这混乱,对她而言,不过是棋盘上清晰的落子声。
露台。
“铮……”
调音声再次响起,比刚才那声更微弱,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无法掩饰的颤抖。
沈知意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吞噬了她的表情。只有按在琴颈上的左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指背上,那道反复裂开的伤口边缘,一丝新鲜的、粘稠的血迹正沿着指节缓慢蜿蜒,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暗沉。每一次微小的调音动作,都让弦枕坚硬的边缘反复刮蹭过那道翻开的皮肉,带来一阵阵锐利、清晰的刺痛。这痛感像冰冷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手臂,直抵太阳穴,让她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
她右手拧动卷弦器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微小的旋转都像是在对抗某种巨大的阻力。耳朵捕捉着弦音细微的变化,但指背伤口被反复摩擦的锐痛,像一根烧红的针,不断刺穿她强行维持的专注,在她冰冷的堡垒上凿开细密的裂痕。汗珠混着冰冷的夜风,从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抽气。
那顽固的、带着血气的痛,成了这片冰冷秩序里,唯一无法调和的杂音。
露台上那声颤抖的调音刚落,寒风卷着楼下病房里仪器微弱的“嘀嘀”声和压抑的呜咽,再次穿透门缝。沈知意按在琴弦上的左手食指猛地一僵,指背那道裂开的伤口被弦枕边缘狠狠刮过,新鲜的锐痛让她下颌瞬间绷紧,喉咙里硬生生压回一声闷哼。她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右手拧卷弦器的动作几乎停滞,指节用力到发白。
顶层,巨大的落地玻璃像一块冰冷的黑曜石,映不出任何星光。霍律指尖的烟头在浓重的黑暗里,是唯一微弱的光点,明灭着,像一颗随时会熄灭的、垂死的星辰。麦迎抱着黑色的琴盒,沉静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墨色天幕,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北极星?” 那三个字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确认某种渺茫指引的探寻。
霍律依旧没有回头。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从唇间溢出,迅速被玻璃外的黑暗同化。耳机里灌满了楼下的混乱余音——仪器的低鸣,痛苦的喘息,还有刚才那场狂暴音浪留下的、令人心悸的空白。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冰冷的轮廓,也看着玻璃外那纯粹得令人绝望的黑暗深渊。
“你认为不够明亮,” 霍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棱碎裂般清晰、冷硬,每一个字都带着物理法则般的无情,“是因为你靠的还不够近。” 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玻璃,穿透了厚重的楼层阻隔,精准地落在楼下那片绝望的漩涡核心。烟头的红光在她指间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映亮她眼底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洞悉。引导?那不过是距离产生的错觉。靠近了,才能看清那光芒本身的黯淡,或者……那光芒照耀下的,更深的黑暗与混乱。而她,正站在足够近的地方,清晰地听着每一根弦崩断的哀鸣,感受着每一道伤口撕裂的痛楚。
陆晚柠瘫在轮椅里,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露台那微弱又固执的调音声,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一下,又一下,缓慢地锯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指甲缝里,那点黑色的、冰冷的漆粉碎屑,混着深色的木屑,死死嵌在皮肉里,抠不掉。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的挫伤,带来闷钝的痛。地上贝斯那道新裂开的口子,惨白的木茬在灯光下狰狞地翻卷着,旁边凹坑里那点不属于她的、哑光的黑碎屑,像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她那只沾满污迹的手,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几乎要抠出血来。喉咙里堵着冰冷的铁块,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甩不掉。沈知意砸烂的痕迹,嵌在她的琴上,也嵌在她的肉里。烙印。露台那声带着颤抖的调音,又一次渗下来。
“铮……”
这一次,陆晚柠的身体没有抖。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涣散空洞的目光,从地上那道丑陋的裂痕,一点点移向自己那只沾满木屑和黑色粉末、痉挛着的手。指腹下冰冷的粗糙感和那点黑色粉末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如此令人作呕。一股混杂着极致厌恶、无边疲惫和更深沉绝望的冰冷洪流,彻底淹没了她。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挤压的、沉重的抽气。
那只手,终于无力地、重重地垂落回冰冷的轮椅扶手上。指尖微微蜷着,沾着肮脏的粉末和木屑,再也抬不起来。像一截彻底枯死的枝桠。
露台上那声微弱到几乎被风声吞没的调音,成了压垮陆晚柠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瘫在轮椅里,身体像一滩彻底融化的冰。涣散的目光从地上那道狰狞的裂痕,缓慢地移到天花板上惨白的顶灯。光刺得她眼球发涩、发痛,视野里只剩下模糊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漆粉和深色木屑,冰冷地、顽固地黏在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挫伤的闷痛,带着铁锈味。
那只沾满污迹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在冰冷的轮椅扶手旁。指尖蜷着,沾着肮脏的粉末和碎屑,一动不动。意识像沉入冰冷粘稠的沥青,缓慢地下坠,下坠。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滞涩的呼吸声,还有……
“睡吧。”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温和。是护士。一只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她冰冷的额头上,短暂地隔绝了刺眼的光线。那只手移开,然后,有人小心地扳动轮椅的开关,调整着靠背的角度,让她半瘫的身体稍微陷入一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轮椅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陆晚柠的眼皮沉重地合上,视野陷入一片混沌的暗红。身体残留的僵硬和肺部的闷痛还在,但意识已经滑向更深、更冷的黑暗边缘。那点嵌在指甲缝里的黑色粉末,似乎也随着意识的沉沦,暂时失去了那蚀骨的冰冷存在感。
周小满侧躺在病床上,脸深埋在枕头里,湿冷的鬓发黏在颊边。腹部的刀口像被无数细小的锯齿反复拉扯,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锐利的抽痛,让她无法真正沉入睡眠。监护仪的“嘀…嘀…”声规律地切割着死寂,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楼下混乱的碎片——陆晚柠崩溃的脸,沈知意砸下去的狠戾,还有自己惊恐的质问——在黑暗的视野里不断闪现、扭曲,撞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微咸的铁锈味,试图用更清晰的疼痛压住腹腔深处那磨人的钝痛。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发抖,盖在身上的薄被单被攥紧的手指揪出深深的褶皱。她不敢动,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让腹部的伤口发出无声的抗议。黑暗像沉重的湿棉絮,包裹着她,窒息感如影随形。睡意像狡猾的鱼,一次次从剧痛的指缝里溜走。
“睡吧。”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疲惫温和,在床边响起。一只带着暖意的手隔着被单,极其轻缓地按了按她因为疼痛而弓起的肩膀,带着安抚的力道。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离去。
周小满依旧死死咬着唇,身体僵硬地蜷缩着。肩膀上传来的那点短暂暖意,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被更深的寒冷吞没。腹部的剧痛和脑海中翻搅的恐惧碎片,才是此刻唯一真实的触感。她只是更深地把脸埋进枕头,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地。
角落里,慕梦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勒得骨头生疼。苍白的脸埋在臂弯深处,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浅,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空气里弥漫的绝望和之前那场混乱的余威,像冰冷的藤蔓缠着她的四肢百骸。刚才周小满监护仪报警的尖锐声音,还在她耳膜里嗡嗡作响。
她不敢抬头看,不敢听。黑暗的臂弯里,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恐惧像一层厚厚的、不透气的膜,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与外界隔绝。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濒死的恐慌。她只想消失,变成一粒没有重量的尘埃。
“睡吧。” 那温和疲惫的声音似乎也飘到了她这边,带着一种遥远的、与她无关的意味。
慕梦的身体在臂弯里极其轻微地一颤,像受惊的幼兽。她没有动,没有回应,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肤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清晰的印记。黑暗和寂静是她此刻唯一的、冰冷的堡垒。
病房彻底沉入一种死水般的寂静。只有仪器规律冰冷的“嘀…嘀…”声,在惨白的灯光下,不知疲倦地丈量着这漫长而痛苦的冬夜。窗外的黑暗,浓稠得没有一丝缝隙。露台的风声,不知何时,也彻底消失了。
冬日的正午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明亮,穿透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像熔化的白金,狠狠泼洒进来。惨白的顶灯被这汹涌的光线彻底压灭,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躁动的尘埃。
陆晚柠被这强光刺得眼皮猛地一抽,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视野里是炫目的光斑和模糊晃动的影子。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肺挫伤带来的闷痛并没有因为短暂的昏沉而减轻,反而更加清晰地随着呼吸起伏。她试图动一下僵硬发麻的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响。
然后,她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了下去。
地上。那把深木色的贝斯。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琴身上。那道新裂开的口子,惨白的木茬在强光下翻卷得更加狰狞、刺眼。旁边那个新鲜的凹坑里,那点不属于深木色的、哑光的黑色漆粉碎屑,在炽烈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尖锐的反光,像一颗嵌入血肉的、淬毒的玻璃碴。
她的右手还垂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阳光同样清晰地照亮了指甲缝里塞满的深色木屑和……那点更细、更暗的黑色粉末。一夜过去,它们像渗进了皮肉纹理,更加顽固地嵌在那里。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攥紧了那只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压住那股翻腾的呕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的轻响。
周小满是被阳光晒在眼皮上的灼热感弄醒的。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残留的恐惧睁开眼。腹部的刀口并没有因为睡眠(如果那断断续续的、被剧痛切割的昏沉能称为睡眠的话)而有丝毫好转。每一次细微的呼吸,甚至只是眼球转动,都牵扯着腹腔深处缝合的脏器,带来一阵阵清晰的、磨人的抽痛。阳光太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适应着这过于明亮、过于“正常”的白昼。
监护仪的“嘀…嘀…”声还在响着,规律得令人窒息。昨夜混乱的碎片并没有随着阳光消散——陆晚柠崩溃的脸,沈知意砸下去的狠戾,自己惊恐的质问——反而在刺目的光线下,轮廓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撞进脑海里。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腹部的剧痛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薄被单下的手指死死揪着床单,指节用力到发白。这阳光,照不进腹腔里那片冰冷的、持续的痛楚,也驱不散脑海里那片狼藉的阴影。
角落里,慕梦是被骤然明亮的光线惊醒的。她猛地从深埋的臂弯里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恐和茫然,像一只被强光突然照射、无处遁形的夜行动物。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蜷缩的姿势而僵硬酸麻。
昨夜将自己包裹的黑暗堡垒瞬间崩塌。空气里漂浮的尘埃,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的晃动,还有病房里另外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仪器的低鸣……所有的感官信息瞬间涌了进来,带着白昼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冰冷。恐惧并没有消失,只是被阳光剥去了黑暗的掩护,变得更加赤裸裸地贴在皮肤上。她慌乱地放下挡光的手,身体依旧紧紧缩在椅子里,眼神仓惶地扫过房间,最后又死死盯住自己交握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冰冷的恐慌。
露台上。
正午的阳光同样强烈,却带着冬日的清冽寒意,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沈知意靠墙坐着,深压的帽檐在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哑光黑的吉他斜靠在她的腹部和腿上。阳光清晰地照亮了琴身侧面那道新鲜的凹痕和崩裂的漆皮,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疤痕。也照亮了她按在琴颈上的左手。
指背上,那道反复裂开的伤口边缘,暗红色的血痂凝结着,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干涸的状态。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着,清晰地显示出反复摩擦和刮蹭的痕迹。旁边,拇指外侧那道被断弦抽出的红痕也清晰可见。
她似乎睡着了,头微微歪向一侧,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呼吸很轻,几乎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吞没。只有搭在琴弦上的右手手指,指节微微蜷曲着,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凝固的、暗色的痕迹——是汗,或许也混着一点干涸的血渍。
冰冷的阳光照在断裂的琴弦茬口上,反射出一点刺眼、冰冷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