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午后。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泼洒在康复病房的地板上,不再是正午那种刺眼的白金,而是带着点温度的薄金。空气里的尘埃懒洋洋地浮动。
陆晚柠依旧坐在轮椅上,但脊背挺直了些,不再像一滩融化的冰。肺挫伤带来的闷痛钝化了,变成一种深沉的、可以忍受的酸胀。她垂着眼,目光落在腿上摊开的乐谱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摩挲,指甲缝是干净的,那些深色的木屑和刺眼的黑色粉末早已被洗刷干净,只留下一点洗不掉的、细微的色素沉淀,像模糊的旧痕。地上那把深木色的贝斯还在,只是那道惨白的裂口被人用某种深色的、接近木纹的腻子小心地填补过,虽然依旧能看出痕迹,但不再狰狞地翻着白茬。凹坑里那点哑光的黑碎屑,也彻底清理干净了。琴身静静立着,像一个结痂的伤疤。
她偶尔抬眼,视线扫过那道填补过的裂痕,眼神里不再是翻涌的憎恶和冰冷的恶心,只剩下一种沉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周小满已经能靠着摇起的床头坐起来了。腹部的刀口愈合了大半,从锐利的、撕裂般的剧痛变成了深层的、牵扯的钝痛,像埋进身体里的一道沉重的枷锁,但至少不再是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她脸色依旧苍白,但双颊有了点微弱的血色。那台曾经像冰冷秒针一样切割时间的监护仪终于被移走了,床头空落落的,只剩下她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
她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阳光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偶尔,她会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用手按一下腹部刀口的位置,指尖隔着病号服布料,触碰着下面那道坚硬的、缝合后的凸起。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种微妙的、确认般的钝痛。
慕梦坐在离窗稍远的椅子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便携式键盘。键盘侧面,那个“X.C”的刻痕清晰可见。她依旧把自己缩着,但不再像惊弓之鸟般随时要弹起来。阳光照在她身上,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极淡的血色。她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在琴键光滑的塑料表面划过,没有声音,只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动作。眼神也不再是纯粹的、赤裸的恐慌,添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观察般的安静。听到稍大的动静,身体还是会习惯性地绷紧,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是抱着键盘的手臂收得更紧些。
陆晚柠的目光从乐谱上抬起,落在周小满按着腹部的手上。阳光勾勒出周小满侧脸的轮廓,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喝水吗?”陆晚柠的声音依旧有点沙哑,但不再破碎,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干涩。她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插着吸管的水杯。
周小满像是被这声音从失焦的状态里拉回,她转过头,看向陆晚柠,眼神里还有些未散尽的恍惚。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谨慎。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气音:“……秦筝……有消息吗?”
陆晚柠沉默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腿上的乐谱,手指在纸页边缘的摩挲停顿了一下。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沉滞的安静。阳光无声移动,尘埃缓慢浮动。空气里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还有慕梦手指偶尔划过琴键塑料表面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那把填补过的贝斯立在角落,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窗外的树枝在风里轻轻晃动,投下细碎的光斑。
顶层。
巨大的落地玻璃映着午后偏西的阳光,室内光线柔和了许多。
霍律靠坐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不再是靠着冰冷的玻璃。指尖没有烟。她面前的宽大桌面上摊着几份文件,旁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杯沿没有热气。她戴着轻便的无线耳塞,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细微的、规律的“嗒、嗒”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处理信息般的专注。
耳机里传来的,不再是楼下病房令人窒息的混乱和仪器的尖叫,而是一种沉滞的、带着伤病余韵的平静。那细微的摩擦声(慕梦的手指划过琴键),沙哑的对话(陆晚柠和周小满),都清晰地落入耳中。
麦迎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琴盒依旧抱在她怀里,像身体的一部分。她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远处城市轮廓在午后阳光下的剪影。她的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沉静,抱着琴盒的手指放松地搭在盒盖上,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一下硬质的表面,发出比霍律桌面敲击更轻、更沉闷的“笃”声。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微苦的香气和一种无声的、等待般的寂静。
露台。
寒风依旧,但似乎少了些刺骨的锋锐。
沈知意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壁,深压的帽檐下,只露出紧抿的、恢复了些许血色的下唇。哑光黑的吉他斜靠在腿上。琴身侧面那道狰狞的凹痕被一种同样哑光的黑漆小心地覆盖、填补过,虽然仔细看仍能辨出修补的痕迹,但不再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崩裂翻卷的漆皮也被打磨平整,覆盖上了新的涂层,只有边缘衔接处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细微的起伏。
她左手按在琴颈上。指背上,那道反复裂开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留下一道深褐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在冷风里显得有些干燥。疤痕边缘的皮肤还带着一点未完全消退的红晕。
右手捏着拨片,动作平稳而精准地拧动琴头卷弦器。耳朵微微侧向琴箱,捕捉着弦音细微的变化。风吹动她额前帽檐下的碎发,在疤痕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铮……”
“铮……”
单调的调音声在风里响起,稳定,清晰,带着一种重建秩序后的、冰冷的平静。指背上那道褐色的疤痕是唯一的印记。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玻璃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薄金的暖意。空气里的尘埃缓慢浮动。
陆晚柠坐在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腿上乐谱的边缘,指甲缝是干净的,只有一点洗不掉的、模糊的旧痕。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那把贝斯——裂口被深色腻子小心填补过,不再狰狞,像一个结痂的旧疤。她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人。
周小满靠着摇起的床头,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有了点微弱的血色。她没看书,手隔着病号服布料,轻轻按着腹部那道坚硬的、缝合后的凸起,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种确认般的、深沉的钝痛。听到陆晚柠的声音,她转过头,眼神里还有些恍惚。
“喝水吗?”陆晚柠的声音干涩沙哑,指了指床头的水杯。
周小满缓慢地摇头,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谨慎。“……秦筝……有消息吗?”
陆晚柠沉默地摇头。目光落回乐谱,手指的摩挲停了。
病房里只剩下沉滞的安静。阳光移动,尘埃浮动。慕梦缩在稍远的椅子上,怀里紧紧抱着便携键盘,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划过侧面那个“X.C”刻痕,没有声音。听到动静,身体习惯性地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只是抱键盘的手臂收得更紧。
轮椅轻微的机械运转声打破了寂静。护士推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略显疲惫的微笑,目光扫过病房里的三人。
“陆晚柠,”护士的声音很干脆,“下午三点,一楼大厅办出院手续。”她说完,目光转向周小满,语气缓和了些,“你的指标也稳定了,明天上午,同一时间。”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虚假的寒暄。通知完,护士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口。
轮椅里的陆晚柠身体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瞬,手指在乐谱边缘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目光再次落在那把填补过的贝斯上,停留了几秒。那道疤静静地立着。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几乎看不见幅度。
周小满按在腹部的手停顿了。阳光照着她失焦的眼睛,那点微弱的血色似乎更明显了些。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牵动着腹腔深处那道沉重的枷锁,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这痛楚,似乎也带上了一点不同的意味。她松开按着腹部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垂落在被单上。
角落里的慕梦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睁得很大,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恐慌,而是混合着惊愕、茫然和一丝不知所措的微光。抱着键盘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阳光照在键盘侧面清晰的“X.C”刻痕上。
露台。
寒风掠过,带着初春将至未至的、微弱的暖意。
沈知意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帽檐深压。哑光黑的吉他斜倚在腿上,琴身侧面那道凹痕被同样哑光的黑漆小心覆盖、打磨,只留下修补后不易察觉的细微起伏。左手按在琴颈上,指背上那道深褐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干燥。
“铮……”
“铮……”
右手捏着拨片,动作平稳精准地拧动卷弦器。单调的调音声稳定、清晰,在风里回响,带着一种冰冷的、重建后的秩序感。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带着一种迟滞的慵懒。
陆晚柠坐在轮椅里,手指停在乐谱边缘,指节微微泛白。护士那句干脆的“下午三点,一楼大厅办出院手续”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病房沉滞的死水里。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那把深木色贝斯静静地立着,琴身上那道被深色腻子小心填补过的裂痕,在斜射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像一道嵌入木纹的旧疤。她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下头,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身体深处,肋骨断裂术后愈合的酸胀和肺挫伤遗留的闷痛,并未因为“出院”两个字而减轻分毫,反而在沉滞的空气中变得更加清晰、沉重。推着轮椅的手微微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
周小满靠在摇起的床头上,按在腹部的手停住了。阳光照着她失焦的瞳孔,那点微弱的血色似乎凝固了。护士那句“明天上午”的通知,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包裹着钝痛的麻木外壳。腹腔深处那道缝合后的坚硬凸起,随着她下意识屏住的呼吸,传来一阵更清晰的、深沉的牵扯感。这痛楚,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却像一副沉重的、无形的镣铐,锁在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上。她松开手,指尖无力地垂落在被单上,细微地颤抖着。明天?走出这间病房,外面是什么?
慕梦猛地抬起头,抱着键盘的手臂收得死紧,指关节用力到失去血色。键盘侧面那个清晰的“X.C”刻痕,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睁大的眼睛里,茫然和无措像潮水般汹涌,几乎要淹没那点刚刚冒头的血色。出院?离开这个将她与最直接的恐惧隔离开的、相对安全的角落?她的身体在椅子里下意识地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钉在原地。
露台。
风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转暖的征兆。
“铮……”
最后一声调音,干净,稳定,带着金属特有的冷冽余韵,在风里消散。
沈知意捏着拨片的右手停在半空。帽檐深压下的阴影里,看不到她的眼睛。左手按在琴颈上,指背上那道深褐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在偏西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干燥,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未完全消退的淡粉色晕痕。疤痕下的指骨,似乎也带着某种愈合后的僵硬感。
她维持着那个按弦的姿势,几秒钟。像在确认这重建后的冰冷秩序是否足够坚固。然后,右手极其平稳地放下拨片,伸向琴头卷弦器,手指稳定地拧紧最后的微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熟练,不再有之前的暴戾或颤抖。
做完这一切,她松开按在琴颈上的左手。指腹离开冰冷的木头和品丝,那道褐色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她低下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那道疤痕,又落在琴身侧面——那道被哑光黑漆小心覆盖、打磨过的凹痕。修补的痕迹很细微,但依旧存在,像一道被强行抹平却无法彻底消失的旧伤。
没有停顿。她双手稳稳地托起吉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将它收进旁边早已打开的、磨损的黑色硬质琴袋里。拉链拉上的声音,冰冷而干脆,“嘶啦——”
下午三点。
疗养中心一楼大厅。巨大的空间,阳光透过高耸的玻璃幕墙泼洒进来,明亮得有些晃眼,却驱不散空气里消毒水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息。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或迟缓,带着各自的伤病和故事。
陆晚柠没有坐轮椅。她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强行绷紧的弦。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紧抿,下颌的线条冷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酸胀和肺部的闷痛,让她不得不微微收着肩膀。她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还有……那个装着贝斯的琴盒。深色的盒子静静立着,里面装着那道填补过的裂痕。
护士递过来几张单据,语速很快地交代着后续复查和注意事项。陆晚柠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大厅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面上。肋骨处的酸胀感随着站立的时间延长而变得尖锐,她不动声色地用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侧腹。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呜哇——!!!”
一阵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救护车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冰冷的钢锯,猛地切割开大厅里相对平静的空气!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紧急与危重的蛮横,狠狠撞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旋转门外。陆晚柠按在侧腹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病号服柔软的布料里,指关节瞬间泛白!肺挫伤遗留的闷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狠狠搅动,让她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瞬间发黑,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强行稳住身体,猛地抬起头!失焦的目光瞬间凝聚,带着一种被惊扰的、冰冷的锐利,死死钉向旋转门外那辆闪烁着刺眼红蓝光芒、正粗暴地停在入口处的救护车!车门被猛地拉开,穿着荧光绿马甲的急救人员动作迅捷地跳下车,推下担架轮床……一片混乱刺眼的景象。
肋骨处的酸胀和肺部的闷痛,在这片冰冷的混乱噪音中,变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混乱中心的、冰冷的、即将崩裂的石像。装着贝斯的琴盒,在她脚边投下一道沉默的、狭长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