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柠没看那些跑向快餐店的人。她盯着窗外水泥地上被风卷着打旋的垃圾袋,喉咙干得发紧。肺里那点闷痛像块湿棉花,每次吸气都费力。她动了动被琴盒抵得发麻的小腿,硬壳的棱角硌进肉里。
车厢里的人下去大半,空气稍微活泛了点,可那股子旧皮革混着脚丫子的味儿还在。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索。烟盒扁了,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擦了好几下才冒出火苗,橙黄的光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第一口烟吸进去,又深又急,压着肺里的闷,反而呛得她弓了下背,牵扯着肋骨一阵钝痛。她皱眉,忍住没咳出声,只是更用力地吸了一口。
烟灰簌簌落在脚边琴盒蒙的灰上。琴盒沉默地杵着,那道补过的裂痕隔着硬壳,像根看不见的刺扎在她意识里。车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额发被风吹乱。服务区的广播在放一首甜腻的口水歌,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腻得慌。
烟快烧到滤嘴了。她最后吸了一口,把烟屁股摁灭在窗框残留的冰渣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外面风更大了,刮得人脸上生疼。她缩了缩脖子,外套领子蹭着下巴。脚边的琴盒沉甸甸的,提醒着她终点还远。
尤门市的天空是铁灰色的,雨丝细密冰冷,黏在皮肤上像甩不开的蛛网。陆晚柠拖着那个深色琴盒从大巴行李舱里拽出来时,硌着肋骨的酸胀让她动作顿了一下。盒角的硬塑轮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拖出沉闷的声响。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个地名,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她苍白的脸和脚边那个看着就不轻的盒子。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在雨幕里晕开,红绿黄的光斑滑过陆晚柠的脸。她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肺里的闷痛在封闭车厢的汽油味里更明显了些。司机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是嘈杂的路况信息。
另一边。
梅川梨衣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的出租屋。墙角堆着塞满的编织袋,吉他盒斜倚在旁边。桌上,那张全家福斜靠着墙壁,照片里母亲的笑容温和,妹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相框玻璃上停了一瞬,最终只是飞快地抹了下眼角,湿意还是渗了出来。没面子回去,更没能力照顾。她把吉他背带挎上肩膀,勒得锁骨生疼。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点残存的、带着霉味的人气。
雨不大,但足够冷。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走,吉他盒一下下磕碰着她的腿。雨水顺着发梢流进领口,激起一阵寒颤。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撑着伞,像一个个移动的、隔绝的小世界。她走上那座高高的立交桥,桥下车流织成一条条光带,引擎声被雨声模糊成一片遥远的嗡鸣。风突然大了起来,带着雨点横着扫过桥面。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单薄的外套,手碰到口袋。那张一直揣着的、小小的全家福备份照片,不知怎么被风猛地从口袋里卷了出来!轻飘飘的纸片在空中打了个旋,被风托着,就要越过冰冷的金属栏杆,坠向桥下那片模糊的光河!
“妈!”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掐断的惊呼冲口而出。身体比脑子更快,梅川梨衣猛地扑向栏杆,半个身子几乎完全探了出去,伸长的手臂徒劳地去抓那张在风中翻飞的小小纸片。冰冷的雨水糊了她一脸,视野里只剩下那张越来越远的照片。
就在她重心前倾、指尖离那照片只差毫厘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箍住了她的腰,狠狠地将她向后拖拽!她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湿冷坚硬的水泥桥面上。后背着地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窒息。
“呃!” 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发出一声闷哼。
梅川梨衣急促地喘息,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她惊魂未定地抬头,雨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张同样被雨水淋得透湿的、带着怒气和后怕的脸——方优灵。她穿着件深色的防水夹克,此刻也摔倒在地,一只手还死死抓着梅川梨衣的胳膊,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显然刚才那一扑一拽用了全力。
“你疯了?!” 方优灵的声音拔高了,混着雨声,尖锐地刺进梅川梨衣的耳朵。她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雨水顺着她利落的短发往下淌,“跳下去?!为了一张破照片?!梅川梨衣,别这样活下去!”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砸在梅川梨衣脸上,“你他妈这样,只让她们更伤心!懂不懂?!”
梅川梨衣躺在冰冷的积水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方优灵的怒吼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也抽散了那瞬间几乎吞噬她的绝望。她看着方优灵愤怒又痛心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下,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桥下,缓慢行驶的出租车内。
陆晚柠的目光原本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流动的雨景。立交桥巨大的阴影投下。就在车子即将驶离桥底范围的刹那,桥栏边那短暂而惊险的一幕,隔着模糊的车窗和雨帘,像一帧晃过的、无声的剪影,猛地攫住了她的视线。一个身影近乎自杀般扑出桥栏,另一个身影猛扑过去,两人摔作一团。
车子驶过桥下,那画面瞬间被抛在后面,隐入雨幕和城市的巨大背景里。陆晚柠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桥栏边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轮廓……有点眼熟。似乎是在汐潮市音乐节的后台通道里,匆匆打过照面的人。叫什么来着?星海……?她皱了下眉,牵扯到肋骨的酸胀,思绪被打断。算了,不重要。她收回目光,重新靠回车窗玻璃,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脚边的琴盒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磕碰着她的腿。
雨水混着尘土在水泥桥面上淌成细小的溪流。方优灵吼完那句,自己也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撑着地的手有点抖。她喘了几口粗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呛得咳了两声。怒火褪下去,剩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后怕。她不是个凶的人,刚才那一下,纯粹是吓疯了。看着梅川梨衣躺在积水里,像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压抑的呜咽和止不住的眼泪,方优灵心里那股火气“噗”地灭了,只剩下酸涩的无奈。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湿透的夹克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伸手,不是拉,而是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攥住梅川梨衣湿透的胳膊,把人从冰冷的地上硬拽了起来。梅川梨衣脚下发软,踉跄了一下,全靠方优灵死死架着才没再次摔倒。
“起来!”方优灵的声音哑了,带着雨水的寒气,也带着点强压下去的烦躁。她扫了一眼桥下,那张小小的照片早就没了踪影,被车流碾碎或者被雨水冲走,谁知道呢。“一张照片,丢了就丢了。人没了,就真没了。”她盯着梅川梨衣苍白的脸,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头发往下滴,“宫长那混蛋搞出来的星海,散了就散了。苏棠……”她顿了顿,那个名字说出来都带着涩,“苏棠她人都走了,你把自己折腾死在这儿,她就能活过来?还是能让你妈你妹过上好日子?”
梅川梨衣被她拽着胳膊,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方优灵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句比一句扎心。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发慌,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抽噎。
方优灵看她这副样子,眉头拧得更紧。她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另一只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硬邦邦地,但拽着梅川的手没松:“行了,别在这儿淋着了。跟我走,找个地方弄干。你这副鬼样子,明天连琴都扛不动。”她不由分说,半拖半架着失魂落魄的梅川梨衣,走下湿滑的立交桥步梯。梅川梨衣背上的吉他盒随着踉跄的脚步,一下下沉重地磕碰着她的背脊。
桥下。
出租车汇入尤门市夜晚更稠密的车流,尾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红影。刚才桥栏边那惊鸿一瞥的混乱景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晚柠脑子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清晰的痛楚压了下去。肋骨处的酸胀在车子一个颠簸后变得尖锐,她下意识地弓了下背,手按住肋下,吸了口凉气。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老式居民区入口。路面坑洼,积着浑浊的雨水。陆晚柠付钱下车,冷风夹着雨丝立刻扑了一脸,激得她肺里一阵闷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牵扯得胸腔深处一阵钝痛。她弯腰,用力把那个沉重的深色琴盒从后座拖出来。硬塑轮子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
她直起身,站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角,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周围是模糊的灯火和潮湿的楼房轮廓。空气里是雨水的土腥味和远处隐约的食物香气。脚边,那个琴盒沉默地立着,像一块沉重的墓碑,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桥上的那一幕——那个扑出去的身影,那个扑救的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模糊得像褪色的旧照片。汐潮市的后台通道,好像是星海的人?吉他手和……鼓手?叫迷迭香的那个?她记不清了,也不重要。她收回有些散的目光,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和水汽的空气,肺部的阻力感依旧。她抓住琴盒的提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拖着它,一步一步,走进这片被雨水浸泡的、陌生的灯火深处。轮子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滚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