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门
书名:聚光灯•和弦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5237字 发布时间:2025-07-10

陆晚柠没在窗前站太久。冷风吹得肺里更闷。她关上窗,隔绝了那股浑浊气味,但房间里的滞闷也没好多少。她走到房间中央,弯腰,手指碰到琴盒冰凉的搭扣。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她沉默地提起琴盒。肋下的酸胀感在用力时明显加重,像有根绳子在里面拉扯。她没停顿,拖着沉重的盒子走向门口。轮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她需要找个琴行。那道裂痕,得弄明白。


廉价旅馆三楼尽头。


梅川梨衣裹着那条脏毯子,在冰冷的床沿上不知坐了多久。身体深处的寒意像冰封的湖,四肢僵硬麻木。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的吉他盒上。深色的硬壳沾满污渍,像她此刻的人生。活下去……总得想办法……方优灵的话像隔着冰层传来的闷响。


她终于动了。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她一点点松开攥紧毯子的手指,粗糙的纤维在掌心留下深红的压痕。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她只穿着单薄打底衫的上身,激得她猛地一哆嗦。她咬住下唇,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是更用力地环抱住自己。然后,她慢慢弯下腰,伸出冻得发青、僵硬的手指,碰到了地上那个冰冷的琴盒硬壳。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但她没收回手。反而更用力地抓住盒子边缘的硬塑包边,指甲几乎要抠进去。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个沉重的盒子一点点拖拽起来,抱进怀里。冰冷的硬壳隔着薄薄的打底衫硌着她的胸口和腹部,寒意刺骨。她抱着它,像一个抱着自己墓碑的囚徒,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毯子从肩头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没去捡。只是抱着沉重的琴盒,一步步挪到那张掉漆的床头柜前。柜子上放着半杯浑浊的水,是昨晚方优灵倒的,早就冷透了。杯子旁边,是那把系着塑料牌的钥匙。


梅川梨衣的目光在钥匙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怀里的琴盒上。深色的硬壳上,污渍斑驳。她空出一只手,有些颤抖地抓起那把冰凉的钥匙,攥在手心。塑料牌的棱角硌着掌心。她抱着琴盒,转身,一步一步,挪向房门。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走到门口,她停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散发着霉味、冰冷绝望的牢笼。空荡的床铺,地上的湿衣服,滑落的脏毯子。方优灵走了。只剩下她和这把琴。


她低下头,把脸贴在冰冷的琴盒硬壳上。硬质的表面硌着颧骨,寒意刺得皮肤生疼。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她拧开门锁,抱着沉重的琴盒,拖着僵硬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了同样散发着霉味的昏暗走廊。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冰冷的房间。


静和疗养中心露台。


沈知意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琴弦嘶鸣消失了。清晨的风掠过她额前的短发,带着凉意。她垂着眼,目光落在哑光黑的琴身上,那道修补过的凹痕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像一道嵌入平静湖面的裂谷,粗糙的接缝边缘反射着冷硬的光。


胸前肋骨骨裂愈合处的疤痕下,那熟悉的、隐隐的拉扯感依旧存在。她抬起手,不是去拨弦,而是用指关节的侧面,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审视的力道,沿着那道凹痕修补后凸起的漆面边缘,用力地刮蹭了一下。


“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指尖传来漆面粗砺不平的触感,像砂纸刮过硬物。那道修补的痕迹,比她预想的还要粗糙。她收回手,指关节侧面留下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是刮蹭下来的漆粉。


沈知意看着自己的指关节,又看了看琴身上那道凹痕。修补的漆面颜色和原本的哑光黑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在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显现出来,像一道无法完全掩盖的旧伤。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拇指指腹,捻掉了指关节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漆粉。然后,她重新将手指搭在了琴弦上,指尖感受着金属冰冷的硬度。风依旧吹着,露台一片寂静。那道凹痕沉默地伏在琴身上,像一个蛰伏的、等待被唤醒的痛觉记忆。


尤门市清晨的街道湿漉漉的,空气里是雨水混合着隔夜垃圾的酸腐气。陆晚柠拖着那个深色琴盒,轮子在坑洼的人行道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将震动传递到她肋下,那片深沉的酸胀像被反复揉捏。她皱着眉,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紧闭的卷帘门和零星开着的早点铺子,蒸汽和人声混在冷风里。琴行……得找个琴行。


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两边是挤挤挨挨的老旧店铺。终于,一个不起眼的门脸,挂着褪色的“老张琴行”招牌,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几把落满灰尘的民谣吉他。她推开门,门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叮当”声。


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松香、灰尘和陈年木头的混合气味。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沾满油污围裙的老头正背对着门口,埋头在一把拆开的电吉他上捣鼓着什么。


陆晚柠把琴盒拖进来,轮子在门口蹭掉一点泥水。老头没回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琴。”陆晚柠的声音带着点哑,被店里浑浊的空气一呛,喉咙又有点发痒。她强压下去,没咳出来。


老头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扫过陆晚柠和她脚边那个沾着干涸泥渍、一看就分量不轻的琴盒。“啥毛病?”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陆晚柠没说话,弯下腰。肋下的酸胀在弯腰时猛地一紧,让她动作顿了一下。她沉默地打开琴盒搭扣,掀开盒盖。深木色的贝斯静静躺在黑色绒布里,琴身上那道粗糙修补过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狰狞的蜈蚣疤痕,无比刺眼。


老头凑近了些,老花镜几乎贴到琴身上。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没碰琴弦,直接按在了那道修补的痕迹上。指尖沿着那凹凸不平的填补边缘用力抹了一下,又凑到眼前看了看指肚上沾的灰。他皱着眉,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这谁给你弄的?”老头抬眼瞥了陆晚柠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嫌弃,“狗啃的都比这强!胶水瞎糊,打磨都没磨平,漆也补得跟屎一样。”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那道裂痕旁边相对完好的面板,又敲了敲修补的地方,声音明显不一样,一个厚实沉闷,一个空洞发飘。“看见没?里头肯定裂透了。这么糊弄,顶个屁用!稍微碰重点,或者温湿度一变,保管裂开!音准也毁了。”


他直起身,浑浊的眼睛看着陆晚柠,带着点不耐烦:“想怎么弄?要真修,得全拆开,把旧胶刮干净,重新粘合,加固,打磨,再补漆……麻烦着呢,还死贵!你这琴……也不是啥顶级的料子。”他后半句没说完,但那意思很明显——值不值当?


陆晚柠听着老头毫不留情的评判,脸上没什么表情。老头粗糙的手指划过那道粗糙修补痕迹时的触感,仿佛也刮在她自己的神经上。她看着那道丑陋的裂痕,老头的话像冰冷的钉子,一颗颗敲进她脑子里:裂透了……糊弄……顶个屁用……音准毁了……


肋下的酸胀感似乎因为这冰冷的认知而变得更加沉重。她沉默了几秒,在老头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中,弯腰,动作有些滞涩地合上了琴盒盖子。“咔哒”一声轻响。


“不修了。”她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老头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无所谓地耸耸肩,嘟囔了一句“瞎折腾”,转身又去捣鼓他那把拆开的电吉他了。


陆晚柠拖着琴盒转身。铜铃再次发出喑哑的声响。她走出琴行,清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巷子里更浓的油烟和垃圾气味涌过来。她站在狭窄的巷口,看着眼前被陈旧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脚边的琴盒沉默地立着,像一个沉重的、无法摆脱的失败证明。老头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裂透了。糊弄。顶个屁用。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浊味灌进肺里,压得那片闷堵更沉了些。她抓住琴盒提手,指节用力到发白,拖着它,继续向前走。轮子碾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断续的水痕。


城市的另一边。


梅川梨衣抱着沉重的琴盒,像个幽魂一样在清晨湿冷的街道上挪动。单薄的打底衫根本挡不住寒意,冰冷从怀里的琴盒硬壳直接渗透到皮肤,钻进骨头缝里。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拖沓沉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怀里的琴盒像一块巨大的冰,不断吸走她身体里残存的热量。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麻木地扫过街边紧闭的店铺,早点摊飘来的食物香气钻进鼻腔,却只让她空瘪的胃里一阵痉挛似的抽痛。活下去……怎么活?靠什么活?方优灵的话像遥远的回音,在冰冷的绝望中显得无比空洞。


一个拐角,她差点撞上一个竖在路边的绿色垃圾桶。桶盖没盖严,里面塞满了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腐烂的菜叶和快餐盒的油腻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浓烈地散发出来。梅川梨衣被这气味一冲,本就虚弱的身体猛地一晃,脚下发软,抱着琴盒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冰冷的砖墙透过单薄的衣衫刺进皮肉,震得她眼前发黑。怀里的琴盒沉重地往下滑,她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才没让它掉进旁边肮脏的积水里。她靠着墙,急促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着喉咙。胃里的抽痛一阵紧过一阵,让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低下头,看着怀里沾满污渍的琴盒,深色的硬壳映出她苍白绝望的脸。这把琴……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能换点钱的东西。可它现在看起来那么脏,那么狼狈,就像她自己。谁会要?能换几个钱?


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抱着冰冷的琴盒,蜷缩在散发着垃圾恶臭的墙角,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活下去……这三个字重如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她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上。她闭上眼,把脸埋进冰冷的琴盒硬壳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怀里的琴盒冰冷坚硬,像一块巨大的冰坨,死死抵着梅川梨衣的胸口和腹部。单薄打底衫下的皮肤早已冻得麻木,寒意却穿透皮肉,钻进骨头缝里,在四肢百骸中蔓延。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后背紧贴着粗糙、渗着湿气的砖墙。旁边垃圾桶散发出的浓烈腐臭混合着雨水的气味,一阵阵冲击着她空瘪的胃,翻江倒海。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剧烈的恶心。


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冰冷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酸涩的痛。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琴盒硬壳,那点硬物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活下去……总得想办法……方优灵的话像个遥远的、冰冷的咒语,在她混沌的脑子里盘旋,却找不到落点。靠什么活?这把沾满泥污、狼狈不堪的琴?她甚至能想象出琴行老板那嫌弃的眼神和压到最低的价钱。几个钱?够买几个冰冷的馒头?够付一晚比那旅馆更破的床铺?够填母亲那无底洞一样的药费单子吗?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茫然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胃里那阵剧烈的抽痛再次袭来,尖锐得让她眼前发黑,身体猛地缩紧,抱着琴盒的手臂无意识地勒得更死。力气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和怀里这块冰冷的木头一起,凝固在这个散发着恶臭的墙角。活下去……她闭上眼,沉重的眼皮像被冻住了,意识在寒冷和虚脱中开始模糊地飘散。怀里的琴盒,是她沉入冰冷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沉重的锚。


尤门市老城区,另一条湿漉漉的街道。


陆晚柠拖着沉重的琴盒,轮子碾过积水的坑洼,“哐啷”一声,剧烈的颠簸让她肋下那片酸胀猛地炸开,变成尖锐的刺痛!她猝不及防地弓起背,闷哼一声,手死死按在左肋下,脸色瞬间白了几分。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


她停在原地,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像砂纸磨过喉咙。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锐痛。老头那毫不留情的声音还在脑子里回响:裂透了……糊弄……顶个屁用……音准毁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心口,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脚边的琴盒沉默地立着,那道看不见的裂痕仿佛透过硬壳,直接裂在她自己的肋骨上。


她咬紧牙关,等那阵尖锐的刺痛稍稍沉淀回熟悉的酸胀。目光扫过眼前这条破败的街道,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头顶,两侧是褪色的招牌和紧闭的卷帘门。空气里是雨水、垃圾和劣质油烟混合的浊味。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上来:得离开这儿。立刻。这个念头不是因为老头的话,而是因为这地方本身——狭窄、肮脏、陈旧,像一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棺材,和她脚边这个装着残骸的盒子一样,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得肋下的不适,弯腰抓住琴盒提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轮子再次滚动,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她拖着它,像拖着一个无法摆脱的罪证,朝着记忆中主干道的方向,加快了脚步。每一步都牵扯着肋骨的酸胀,每一次颠簸都让那片痛楚隐隐作祟。但她只想快点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泥沼。轮子的滚动声在空荡的清晨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静和疗养中心露台。


沈知意指尖的动作极其缓慢。指腹在绷紧的琴弦上细微地移动,感受着每一根弦细微的张力变化。哑光黑的琴身横卧在她腿上,侧面那道修补过的凹痕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下,粗糙的接缝边缘像一道无法忽视的伤疤。


胸前肋骨骨裂愈合处的疤痕下,那隐隐的拉扯感依旧存在,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随着指尖每一次细微的按压动作,像一根无形的弦,牵动着那早已愈合的旧创。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专注地落在琴弦上,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在指尖下那道凹痕的深处。修补的漆面颜色在光线下呈现出极其细微的差异,一种强行弥合后的不协调。


她指关节的侧面,之前刮蹭过凹痕的地方,残留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漆粉。她没有理会。指尖的移动变得更为精准,像是在寻找一个临界点,一个能证明这道伤疤是否真正影响核心的点。风掠过露台,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台一片寂静,只有她指尖与琴弦接触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摩擦声,以及她平稳而克制的呼吸声。那道凹痕沉默地伏在琴身上,像一个沉睡的痛点,等待着被她的手指唤醒,或是被证明它已被彻底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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