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拎着琴盒，轮子在疗养中心光洁的地砖上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包裹着深色麂皮布的琴盒像一个被精心收殓的秘密。她穿过安静的走廊，前方是通往重症监护区的岔路口。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些，夹杂着隐约的药味和仪器运作的低微嗡鸣。
旁边重症监护区厚重的隔离门“嘀”的一声轻响，滑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浅灰色连帽衫的身影低着头，匆匆从里面闪身出来。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小截异常苍白的下巴和抿得紧紧的嘴唇。身形瘦削，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避让感。
那人似乎没料到门口有人，出来时几乎与沈知意擦身而过。沈知意脚步微微一顿，侧身让开。拎着琴盒的手自然下垂，包裹着麂皮布的盒子边缘轻轻蹭过了那人垂在身侧的手背。
布料摩擦的触感极其轻微。
那人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受惊般的仓促。帽檐下，那双抬起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沈知意和她手中沉甸甸的琴盒。那双眼睛很大，瞳孔的颜色很浅，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里面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警惕覆盖。她甚至没有看清沈知意的脸，视线只在那琴盒上停留了一瞬，便飞快地低下头，将那只被蹭到的手紧紧攥成拳，塞进了口袋。然后，她像逃避什么似的，脚步更快地擦身而过，帽檐压得更低，迅速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拐角。
沈知意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琴盒的麂皮布包角上——刚才蹭到对方手背的地方。深色的布料看不出任何痕迹。她沉默地抬起手，指腹在那块布料的边缘极其轻微地捻了一下。然后，她重新迈步，轮子的“咕噜”声再次响起，平稳地朝着自己病房的方向走去。
尤门市开往汐潮市的长途大巴。
车厢不断颠簸。陆晚柠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车窗，每一次震动都像重锤砸在左肋深处。钝痛早已沉淀成一种深沉的、带着灼烧感的闷痛，盘踞不去。肺里的阻力感也愈发清晰，每一次稍深的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她闭着眼，窗外的流影在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脚边，深色琴盒的硬壳紧紧抵着小腿，冰冷的棱角随着每一次颠簸更深地硌进皮肉里。老头那些冰冷的判词在每一次撞击带来的痛楚中无声轰鸣。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掐出深红的月牙痕，用那点更尖锐的刺痛强撑着意识。
车子毫无预兆地驶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将所有人猛地抛起！
“呃！”陆晚柠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掼在硬邦邦的座椅靠背上，左肋下像是被利刃瞬间贯穿！尖锐到撕裂的痛楚让她眼前彻底一黑，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自己喉咙里被死死压住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她猛地弓起身，额头“咚”的一声撞在前座坚硬的椅背上！剧痛让她瞬间失声，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衣服。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顶到喉咙口，嘴里全是血腥味。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惨叫出来。指关节痉挛般地抠着前座的椅背布料，指节青白。
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肋下那炸裂般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剧痛。意识在剧痛的边缘模糊飘荡。脚边的琴盒在剧烈的震动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痛缓缓退潮，沉淀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带着灼烧感的麻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暗伤，带来深沉的钝痛。冷汗浸透了内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额头抵着前座，刚才撞击的地方隐隐作痛。嘴里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滞涩和肋骨的抗议。
世界的声音一点点回来——引擎的嗡鸣，空调的嘶嘶声……还有脚边，那个深色琴盒的沉闷余音。老头的话缠绕着每一次心跳。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直起一点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牵扯着肋下，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死死咬住牙。目光涣散地落在脚边。
琴盒沉默地立着，深色的硬壳上沾着灰尘。那道看不见的裂痕，仿佛透过硬壳，直接裂在她自己的意识里。她看着它，眼神空洞，只有一片被剧痛和疲惫冲刷后的、死寂的荒芜。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剧痛未消的左肋下。隔着衣服，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肿胀和那深沉的痛源。
车子还在行驶，颠簸依旧。每一次震动都像在提醒她身体和那把琴共同的、无法修复的伤痕。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肺里的闷堵和肋骨的钝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唯一清晰的念头，是离开这里。回到汐潮。脚边的琴盒像一块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耻辱碑，但她必须带着它离开。
街角便利店雨棚下。
冰冷的琴盒被推开，躺在几步外肮脏的积水里，深色的硬壳沾满泥污。梅川梨衣蜷缩在墙角，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头深埋在膝盖里。单薄的身体抖得像枯叶。怀里的塑料袋被揉得不成样子，里面冰凉的饭团残骸和水瓶硌着她空瘪的胃，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脱。
方优灵那句“饿死！冻死！随便你！”还在脑子里盘旋，但声音已经模糊，被一种更深的、死寂般的麻木覆盖。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眼眶酸涩的肿胀感。活下去……这个念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脚步声去而复返。这一次，是熟悉的、又重又快的节奏，踏碎了雨棚外的寂静。
梅川梨衣埋在膝盖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脚步声停在雨棚边缘，离那个躺在脏水里的琴盒很近。空气里只有垃圾的腐臭和雨水的湿冷。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方优灵蹲了下来，动作带着不耐烦的僵硬。她没看蜷缩的梅川梨衣，目光死死盯着泡在泥水里的吉他盒。她胸口起伏了一下，像是压抑着什么。最终，她还是伸出手，带着一股狠劲，一把抓住琴盒边缘的硬塑包边，五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硬生生把这个死沉的东西从脏水里提了起来！
浑浊的泥水顺着盒角往下淌。方优灵拎着它，直接把它粗暴地塞回梅川梨衣蜷缩的身体和冰冷墙壁之间的空隙里！琴盒冰冷湿透的硬壳猛地撞在梅川梨衣的腰侧和手臂上，激得她浑身一颤。
“抱着！”方优灵的声音又冷又硬。她转过头，看向那个依旧埋着头的身影，帽檐下露出的眼睛里有未消的怒气，但更深的地方，翻涌着一种复杂的、近乎焦灼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梅川梨衣，你给我听好了！饿死冻死？你他妈想得美！苏棠死了，宫长那混蛋也躺那儿半死不活了！星海早他妈没了！可你还在这儿！你妈还在医院躺着等你那点卖命钱！你妹还在日本眼巴巴望着！你抱着这把破琴在这儿烂掉？行啊！烂啊！等她们收到你的死讯，等她们知道你就烂在这垃圾堆旁边，连张车票钱都挣不出来就冻死了饿死了！你猜她们会不会觉得解脱？会不会觉得…你他妈终于不用再拖累她们了？！”
方优灵的话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梅川梨衣包裹着自己的那层绝望的硬壳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画面：母亲苍白的脸，妹妹含泪的眼，还有苏棠……那个早已消散的温暖笑容。她不是在骂她没用，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把她拼命想逃避的责任和牵绊，血淋淋地撕开，塞回她怀里！连同这把冰冷的、沾满泥污的琴！
梅川梨衣埋在膝盖里的头猛地抬了起来！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眼睛红肿，里面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巨大的、被彻底撕裂的痛苦和无处遁形的羞耻！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只有汹涌的泪水瞬间决堤，混着脸上的泥污，疯狂地往下淌。她看着方优灵帽檐下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寒冷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方优灵看着她这副崩溃的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狠厉和疲惫。她没再看梅川梨衣，也没看那个再次被塞回去的琴盒。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蜷缩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的身影，帽檐压得更低。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被回忆和现实双重灼烧的黑色石碑。雨棚外，城市湿冷的清晨依旧灰暗。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恶臭、雨水的腥气，还有梅川梨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哭声。方优灵的背影在哭声里纹丝不动，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