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的每一次颠簸都像钝器反复捶打着左肋深处那片麻木的痛区。陆晚柠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的冷汗半干，黏着湿发。肺里的闷堵感盘踞不去，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带来胸腔深处的滞涩和肋骨的钝痛。脚边琴盒冰冷的硬壳紧贴小腿，棱角随着颠簸硌进皮肉。老头的话如同冰冷的凿子，在每一次震动中加深刻痕：“裂透了”、“糊弄”、“顶个屁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着，指甲无意识地掐着掌心那点深红的月牙痕，用更尖锐的刺痛强撑着意识，对抗体内那片无边无际、带着灼烧感的麻木。回去。回汐潮。离开这里。这个念头是混沌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坐标。

街角便利店雨棚下，方优灵背对蜷缩在墙角的梅川梨衣，像一尊沉默的黑色石碑。帽檐压得很低，只有垂在身侧紧攥的拳头，指关节捏得死白，细微颤抖。梅川梨衣压抑不住的破碎痛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紧绷的脊背上。那哭声不再空洞，是被彻底撕开后的巨大痛苦和无处遁形的羞耻。

哭声渐低，变成断断续续的剧烈抽噎。梅川梨衣抱着那个再次被塞回怀里的冰冷肮脏的琴盒，身体抖得像狂风里的残烛。方优灵的话，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倒钩，把她想遗忘的责任、对逝者的愧疚、对活人的牵绊，连同这把作为“卖身契”证明的琴，硬生生塞回她怀里，塞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方优灵胸口剧烈起伏，猛地转身！几步跨到梅川梨衣面前蹲下，几乎平视。帽檐下，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复杂火焰几乎喷薄而出——愤怒、焦灼、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被回忆死死攥住的窒息感。

“哭够了吗？”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带着撕裂的痛楚，“哭能把钱哭出来？能把苏棠哭活？还是能让你妈少受一天罪？！”她伸出手，带着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抓住梅川梨衣冰冷僵硬、环抱着琴盒的手腕！那手腕细得可怜，冰冷刺骨。

“看看它！”方优灵几乎是吼出来，抓着她的手腕，强迫她去触碰琴盒上粗糙冰冷的硬壳和肮脏的泥污，“看看你这用尊严和自由换来的‘宝贝’！它现在像什么？垃圾堆里的破烂！可它还是你唯一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梅川梨衣，你他妈给我站起来！”她猛地用力，几乎是拖着她的手腕，要把她从冰冷的地上硬拽起来，连同那个死沉的琴盒一起。“抱着你的破烂！用它去换钱！去填医院的无底洞！去给你妹寄生活费！去证明你他妈还没烂透！证明你还能喘气！证明苏棠当初瞎了眼招进来的不是个只会烂在泥里的废物！”

吼声在狭窄的雨棚下回荡，混着梅川梨衣压抑的抽泣。方优灵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双红肿失焦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同归于尽般的狠绝。她不是在鼓励，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把生的意志像楔子一样，狠狠钉进对方濒临崩溃的灵魂里。

梅川梨衣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像是要碎。那粗暴的力道和尖锐的嘶吼，像烙铁烫在她被剥开的神经上。怀里的琴盒冰冷肮脏，硌着胸口，方优灵的话血淋淋地凿进她混沌的意识：卖命钱…医院的无底洞…妹的生活费…苏棠瞎了眼…废物……

每一个词都带着倒钩，撕扯着她拼命想掩埋的羞耻和无法逃避的责任。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窒息，但另一种更原始的东西，被这极端的逼迫从绝望的泥沼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求生的本能。

她停止了抽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和寒冷抖得如同筛糠。方优灵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逼着她选择——烂在这里，或者抓住这把破烂去换一口续命的氧气。

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从梅川梨衣喉咙里挤出来。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顺着那股拖拽的力道，僵硬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她蜷缩的身体颤抖着向上拱，抱着琴盒的手臂勒得更死。冰冷的硬壳硌得生疼，泥污蹭脏衣服，但她死死抱着。

方优灵感觉到手腕下那微弱却坚定的反抗力道，眼神里翻腾的火焰凝滞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狠的力，几乎是连拖带拽，硬生生把梅川梨衣从冰冷肮脏的地上拽了起来！梅川梨衣脚下虚浮，踉跄着全靠方优灵架着才没摔倒，怀里的琴盒沉重晃动。

“走！”方优灵的声音依旧嘶哑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驱策。她架着梅川梨衣，几乎是半推着她，迫使她迈开僵硬冰冷的腿，一步，一步，离开这个散发着恶臭的雨棚角落。梅川梨衣低着头，湿发遮脸，身体抖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抱着那个冰冷的、肮脏的琴盒，没有再缩回去。

方优灵架着她，走出雨棚，走进湿冷的街道。帽檐下的侧脸线条紧绷如铁。

尤门市开往汐潮市的长途大巴上，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离心力将所有人甩向一侧！陆晚柠毫无防备，身体被狠狠掼在冰冷的车窗上！左肋下那片麻木的痛区像是被巨石碾压，深沉的钝痛瞬间炸开，化作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所有声音消失，只有自己喉咙里被死死扼住的抽气声！她猛地弓起身体，额头“砰”地撞在车窗上，剧痛让她瞬间失声，冷汗如同冰水浇下，浸透后背。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感顶到喉咙口，嘴里全是腥甜。她死死咬住已经破皮的下唇，血腥味弥漫，才勉强压住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指关节痉挛般地抠着座椅扶手，指节惨白。

世界只剩下左肋下那灭顶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剧痛。脚边的琴盒在急转弯中重重磕在车厢内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痛缓缓退去，留下更深的麻木和胸腔深处火烧火燎的钝痛。冷汗爬满了她的额头和后背。额头撞击处一跳一跳地疼。嘴里的血腥味和胃里的恶心感让她阵阵眩晕。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麻木下的暗伤。

她极其艰难地、缓慢地直起一点身体，后背离开椅背的动作如同酷刑，牵扯得肋下又是一阵尖锐刺痛，让她眼前发黑，死死咬住下唇。下唇的伤口被咬得更深。

目光涣散地落在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城市的轮廓线变得密集熟悉。远处，汐潮市标志性的、如同巨大银色贝壳般的滨海音乐厅穹顶，在阴沉天色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快到了。

脚边的琴盒沉默立着，深色硬壳沾着灰尘。那道看不见的裂痕，仿佛透过硬壳，直接裂在她自己的意识里。她看着音乐厅的穹顶，眼神空洞。

静和疗养中心，病房内。 沈知意站在窗边。微凉的晨风带着庭院草木的清新气息拂过脸颊，指尖破皮处传来细微刺痛。窗外阳光正好，树影婆娑。病房里一片寂静。

一声闷响，极其沉闷，却带着穿透墙壁的、不容忽视的沉重感，猛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更像是某种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或者……身体倒地的声音？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走廊那头。

沈知意站在窗边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依旧面朝窗外，阳光在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投下清晰轮廓。指尖的刺痛感似乎清晰了一瞬。

病房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但那声沉闷的撞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在她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树冠上，眼神沉静。

几秒钟的死寂。走廊外隐约传来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朝着声音来源方向快速移动。

沈知意缓缓眨了下眼。窗外的阳光有些晃眼。她抬起没受伤的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关节轻轻蹭了下被风吹得有些发痒的鼻尖。动作平静，毫无波澜。然后，她放下手，目光依旧投向窗外。只有指尖那点细微的刺痛，在突然变得格外清晰的寂静里，固执地提醒着某种存在。病房里，静得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地上，那个包裹着深色麂皮布的琴盒，沉默地立在床边。

隔离监护室内，病床上，秦筝的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的痉挛牵扯着腹部脾脏摘除术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了她混沌的意识！

一声短促而嘶哑的、仿佛从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来的痛哼，冲破了氧气面罩的束缚。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白光，刺得眼球生疼。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剧烈的灼痛和窒息感。冰冷的氧气气流强行灌入，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腹部的伤口在每一次咳嗽的牵扯下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意识在剧痛的边缘剧烈摇晃。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刺眼的红光在疯狂闪烁。她想抬手，想扯掉脸上那令人窒息的面罩，但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只微微抽搐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腹部深处那个巨大的空洞感伴随着剧痛，提醒着她被剥夺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混乱、剧痛、窒息……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徒劳地张着嘴，在氧气面罩下发出破碎的抽气声。

汐潮市，一条湿冷的背街小巷深处。 方优灵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梅川梨衣往前走。梅川梨衣抱着那个冰冷肮脏的琴盒，脚步踉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边缘。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眼神涣散，只有抱着琴盒的手臂勒得死紧。

“快点！”方优灵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驱策，架着梅川梨衣胳膊的手用力到几乎要捏碎骨头。她拖着她拐进一条更窄、更破旧的小巷。空气里弥漫着垃圾和潮湿霉变的气味。巷子深处，一个门脸窄小、挂着褪色“二手乐器”招牌的店铺半掩着门。

就在快到店门口时，梅川梨衣脚下猛地一软！长时间的寒冷、虚脱和巨大精神冲击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抱着沉重的琴盒就向前栽倒！

“操！”方优灵眼疾手快，低骂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回一拽！梅川梨衣被她硬生生扯住，避免了直接摔倒在地，但怀里的琴盒却脱手飞了出去！

沉重的深色琴盒砸在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硬塑包角磕在凸起的石头上，瞬间崩裂开一道新的、刺目的白色裂痕！本就沾满泥污的盒身滚了一身污秽。

梅川梨衣被方优灵死死架着才没摔倒，她看着地上那个摔得更破、更狼狈的琴盒，看着那道新添的裂痕，瞳孔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的呜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方优灵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琴盒，又看看怀里抖成一团、眼神涣散的梅川梨衣，帽檐下那双翻腾着复杂火焰的眼睛里，疲惫和狠戾交织到了顶点。她深吸一口带着垃圾和霉味的冰冷空气，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架稳梅川梨衣，然后弯腰，用空出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琴盒的提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硬生生将这个沾满泥污、添了新伤的沉重盒子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没看梅川梨衣，只是把琴盒粗暴地塞回对方怀里，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被逼到绝境的沙哑： “捡起来！抱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