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唯情长在(终章)
阿澈老人去世了,安静地靠在凌尘剑旁,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阿澈老人的葬礼办得很简单。镇上的人自发地抬着他的棺木,那棺木是用后山最普通的杉木打的,没有上漆,带着原木的清香与岁月的沉淀。队伍最前方,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柄凌尘剑 —— 它不再是插在老人身边的模样,而是被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轻轻裹着,只露出剑柄处一点温润的青色,如同寒夜里将熄未熄的烛火。
山路蜿蜒,晨雾未散,沾湿了众人的衣襟。没有人大声喧哗,只有脚步声与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啜泣。阿澈老人无儿无女,镇东头的王大娘抹着眼泪,喃喃道:"老爷子这辈子,心里头装着的都是那仙女和这把剑啊......" 旁边的李铁匠接过话,声音沙哑:"可不是嘛,当年星瑶仙女走后,他就没笑过几次,这最后能靠着凌尘剑去了,许是去寻她了吧......"
山顶的风比山下更冽一些,吹得人眼眶发酸。挖好的墓穴不大,刚好能容下棺木与那柄剑。当棺木缓缓放入时,阳光恰好穿透云层,一缕金光落在蓝布包裹的剑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布下的青芒微微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众人的错觉。老人们说,下葬时不能哭出声,怕惊扰了逝者的魂灵。于是大家都忍着,只是将一块块泥土轻轻撒下,直到坟冢堆起,直到那块光滑的青石板墓碑立起。
没有刻字,没有姓名,甚至没有生卒年月。却又承载了太多无人能说清的故事。有人想在石板上刻些什么,却被最年长的张大爷拦住了:"别刻,老爷子和仙女的事,刻在石头上就死了,留在风里,留在咱们心里,才活得长久。"
下葬完毕,众人默立片刻,便三三两两地下山了。山风吹过,坟头新培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青石板墓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冷光。凌尘剑被安葬在阿澈身侧,隔着薄薄的棺木,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老人坐在门槛上,一遍遍地擦拭着它,对着它说话的时光。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苍老的手抚过它的剑身,再也不会有浑浊却温柔的声音在它耳边低喃。
时光是最无情的刻刀,也是最温柔的治愈者。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青石镇的溪水依旧潺潺流淌,只是那葬在老人身侧的凌尘剑,不知怎地却插在了老人的坟前,如同当年那样坚定的守护着阿澈,守护着苍生。只是溪上的石板桥换了新的;镇口的老槐树又粗了几圈,只是当年在树下听故事的孩子们,早已娶妻生子,鬓角染上了风霜。阿澈和星瑶的故事,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层一层,被岁月覆盖,却又从未真正消失。
夏夜,蝉鸣聒噪,老人们摇着蒲扇,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或是镇口的老槐树下,对着缠着他们的孙辈们,慢悠悠地讲起那个关于仙女和少年的传说。
"...... 那仙女啊,叫星瑶,美得像月亮掉进了水里,浑身都带着光......"
"爷爷,她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可不是嘛,就掉在镇口那块地方,后来啊,她就遇到了当时还是个小少年的阿澈......"
"阿澈爷爷?就是山上那个没有名字的坟里的爷爷吗?" 虎头虎脑的小子插嘴道。
"嘘 ——" 老人赶紧摆手,"别这么说,阿澈老爷子可是守护了咱们镇一辈子的......"
故事讲到星瑶仙女为了救苍生,从脊背拔出长剑时,老人们的声音会变得低沉,眼神里带着惋惜与敬畏。孩子们听得入神,小手紧紧攥着,想象着那柄能从人背上拔出来的神剑该是何等模样,想象着仙女挥剑时的风采。可他们毕竟是孩子,听完故事,转头就去追萤火虫了,那些关于悲伤与深情的细节,就像夏夜的风,从耳边吹过,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记,却未必能真正刻进心里。
他们不知道,那个坐在坟前一坐就是一天的老人,曾是怎样的少年;他们也不知道,那柄插在山顶的凌尘剑,曾沾染过怎样的热血与泪水。
凌尘剑依旧静静地插在山顶的阿澈坟前。
岁月在它身上似乎失去了力量。无论经历多少次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或是严寒冬日的霜雪洗礼,那剑身始终光洁如新,没有一丝锈迹,仿佛连时光都不忍在它身上留下痕迹。只是,那曾经在星瑶手中亮起的、足以照亮整个夜空的璀璨青芒,再也没有出现过。
它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守着一座孤坟,守着一个被时光稀释的传说。
镇上的人对它怀着敬畏。老人们说,那是仙女的化身,是守护青石镇的神物,动不得,靠近不得。久而久之,山顶那片地方便成了禁地,除了偶尔有迷路的羊倌或是采草药的山民误闯,平日里总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与鸟鸣。
只是,总有些东西,是时光也无法完全抹去的。
每当月圆之夜,尤其是在星瑶离开的那个季节,总有一个身影,会悄然出现在山顶的坟前。
那是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间带着几分与当年阿澈相似的执拗与沉静。他姓林,是镇上林猎户的儿子,从小就听奶奶讲阿澈和星瑶的故事。奶奶是当年为数不多亲眼见过星瑶的老人之一,去世前,反复叮嘱他:"阿林啊,别忘了山顶的老爷子和那把剑,有空去看看,就当...... 就当替咱们这些老骨头,陪陪他们。"
少年不懂太多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每次来到这里,看着那块光滑的青石板,看着那柄插在泥土里的、冰冷的长剑,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难过,又像是一种遥远的牵扯。
他从不带什么祭品,只是默默地坐下,靠着青石板,一坐就是很久。山风吹过,吹动他的头发,也吹动剑身上偶尔落下的几片枯叶。他会看着凌尘剑的剑身,那上面映着天空的云,映着远处的山,也映着他年轻而茫然的脸。
他不知道,这柄剑曾是星瑶的脊梁,曾为了苍生而斩断自己的仙骨;他也不知道,那个躺在石板下的老人,曾用一生的时光,守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
他只觉得,这剑很凉,这石板很冰,这山顶的风,总是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有一次,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那冰凉的剑身。指尖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剑身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一股极淡极淡的凉意,顺着指尖传来,像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少年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直跳。他环顾四周,只有风声依旧,坟前的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
是错觉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那以后,每个月圆之夜,他都会来这里。他会带来一块干净的布,像当年的阿澈一样,轻轻擦拭着凌尘剑的剑身。尽管它已经足够光洁,尽管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徒劳。
擦拭的时候,他会低声说话。说镇上的新鲜事,说奶奶教他唱的山歌,说他今天在山里看到了很美的花......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听,也不知道这柄冰冷的剑是否能听懂。
只是说着说着,他常常会看到,剑身的倒影里,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
山顶的风,依旧吹着。青石板墓碑沉默不语,凌尘剑寒光凛冽。
阿澈和星瑶的故事,成了传说。传说里的仙女很美,传说里的少年很痴,传说里的神剑很神。
只是传说之外,那座孤坟,那柄冷剑,还有那个默默擦拭剑身的少年,都在时光里,守着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和一份深入骨髓的、无声的悲伤。
没有人知道,凌尘剑的青芒是否还会再亮。
没有人知道,星瑶是否真的化作了这柄剑,守着她曾守护过的苍生。
也没有人知道,阿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靠在凌尘剑旁,脸上那满足的微笑,究竟是因为终于能与她 "重逢",还是因为,他终于替她,守好了这一方土地。
只有山顶的风,一年又一年,吹过青石板,吹过凌尘剑,像是在一遍遍地诉说着,那个关于少年、仙女、神剑与苍生的,悲伤而漫长的故事。
而故事的尽头,是沉默,是永恒的守望,也是时光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