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洋幽深的海沟之下，一处被遗忘的海底基地深处，一间尘封许久的最高级别会议室亮起了久违的冷光。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隔绝了门外深海的永恒黑暗与高压。

厉正功与张功然并肩步入，两人的脚步声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径直走向主席台。台下，来自各大防务区的司令官们早已正襟危坐，墨绿的制服在冷白色光源下泛着严肃而冰冷的光泽。全息投影仪在桌面投射出微弱的太阳系防务司令部的标识光晕，是这片肃杀中唯一的动态色彩。

厉正功的目光如同两束功率强大的深海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所过之处，军官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在精密的声学系统加持下，清晰、稳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内：

“最近这段时间，各位想必听到了不少风声吧？”

他顿了顿，修长有力的指尖在光滑如镜的钛合金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哒、哒”轻响，像某种倒计时的前奏。

“比如，”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我和最高统帅似乎有一些关于权力的交易？张总司令、叶总司令和我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有……”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精准地刺向几个特定的位置，“……和你们中间的几位，”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黄天霖司令、李安司令……等等一些。”

话音落下，他停下来，拿起手边的水杯，战术性地喝了一口水。然而，他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生物扫描仪，瞳孔深处似乎有微光流转，未曾放过台下任何一丝肌肉的抽搐、眼神的闪烁或是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骚动、质疑甚至愤怒并未出现。

只有极少数几个司令官，在电光火石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嘴唇微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交流了短促的一两句，随即又像受惊的贝类般迅速闭合，恢复了挺直如标枪的坐姿，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光影的错觉。整个会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紧绷平静，仿佛暴风雨前压城欲摧的铅云。

厉正功眼中闪过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赞许，如同暗礁下掠过的鱼影，转瞬即逝。他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点了点头：

“很好。”

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潜藏着更深沉的试探，“看起来大家就算有疑问，听到了传言，也保持了应有的纪律和缄默，没有四处传播添乱。”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减轻分毫，“那我在这里，给大家一颗定心丸。”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黄天霖和李安。两位被点名的司令官身体纹丝不动，毫无波澜。

“黄天霖司令、李安司令，”厉正功的声音清晰无比，“确实和我有交易。”

这话如同投入万米深渊死水的一块石头。水面只是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更多的目光聚焦在黄、李二人身上，但整个会议室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无人出声质疑或询问。

厉正功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了一抹近乎没有的弧度，继续说：

“我们交易的，”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再次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带着一丝玩味，像是在欣赏一群被网住的鱼，“也确实是权力。”他刻意在“权力”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让这个词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怎么样？”他环视着这些掌控一方防务的实权人物，“有没有人……想竞争一下的？机会难得。”

依旧是死寂。与刚才如出一辙的反应：几个军官下意识地向同伴侧了侧身，用更低、更急促的气音交流，随即又像被无形的线扯回原位，正襟危坐。只是这次，空气中弥漫的疑惑和不安感如同深海的暗流，更加浓重、更加冰冷，几乎要凝结出水滴。一种无形的恐慌在无声地蔓延。

厉正功的眉头终于真正地、深深地皱了起来，在眉心刻下两道凌厉的竖纹。敲击桌面的指尖节奏骤然加快，敲击声变得密集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怎么？没有吗？”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困惑，但这困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人竞争？”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像锁定猎物的鹰隼，锐利得能刺穿人心，“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吧？”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强烈的质疑，“还是说……”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却更具压迫感，“你们真的知道了什么？”

他的视线陡然锁定在一位坐在中间偏右位置、身材敦实的红发司令身上：“罗尔德司令。”

被点到名字的罗尔德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高压电流击中。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迅速涌上一股不自然的潮红。他有些僵硬、不情愿地推开沉重的座椅站了起来，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报告！”声音努力想维持洪亮，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知道了什么？”厉正功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万钧重压，不容置疑，“说出来。”

罗尔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挺直腰板，试图稳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双腿：“报告副总司令！我……我没有听到关于权力方面的传言。”他咽了口唾沫，喉间发出干涩的声响，“我……我听到的传言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黄司令和李司令会被……调走。”他最终选择了这个相对中性的词。

“调走？”厉正功轻轻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不见底。随即，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否定意味，“不完全对。”他的声音冰冷得像深海的海水，“你在说谎。”

罗尔德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副总司令，我……我没有说谎！”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努力想站得更直，却显得更加僵硬。

厉正功往后靠回椅背，姿态甚至显得有些放松，仿佛在欣赏一出戏。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最冷的寒冰，死死地钉在罗尔德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隐藏的东西都冻结、剥开：

“没有说谎？”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那你那个在总装备部信息管理处任职的‘便宜’小舅子，手眼通天啊。连中将级别、高度加密的调职档案流动信息都能‘弄’到，可真是……神通广大。”他特意在“弄”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赤裸裸的讽刺和冰冷的威胁。

“嗡——”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明白了，厉正功的情报网络之深、之准，远超他们的想象。罗尔德的双腿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深蓝色的制服肩章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厉正功仿佛没看到他的狼狈，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漫不经心：“当真吗？罗尔德司令，”他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你刚才说的，你听到的传言只是‘调走’，当真？”

这个问题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这反常的“宽容”和追问，比直接的雷霆震怒更让人心底发毛，仿佛看到了深海巨兽缓缓张开的、布满利齿的巨口。罗尔德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用力点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绝望的求生欲：“当真！厉将军，我当真没有说谎！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那么，”厉正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关于你那位‘神通广大’的小舅子，以及他获取信息的非法渠道，你可以自己调查清楚吗？完全公平公正？不徇一星半点私情？向武装力量纪律委员会提交一份经得起任何审查的报告？”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射向罗尔德。

罗尔德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报告！可以！我能查清！保证公正！”

厉正功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合金钢板，看透他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侥幸。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转向旁边一直沉默如山的张功然，极其轻微地扬了扬下巴。

张功然心领神会，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沉稳地按下了自己面前的发言键。他那特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和深海回响般低沉沙哑的嗓音，通过高保真扩音系统响起，瞬间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杂音：

“好。”张功然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那我们姑且信任罗尔德司令一次。”他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光柱，缓缓扫视全场，带来的压迫感甚至比厉正功的冰冷更令人窒息，“另外，”他调转话锋，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有件事需要向各位司令落实一下。”

主席台后方的巨大弧形光幕瞬间亮起，一份标有“武装力量警务总署 - 月度异常情况汇总（留档）”字样的文件被调出。张功然将其中几行用刺目的红色高亮标记出来，并放大。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来自不同防务区的警务报告编号、日期和极其简略的摘要：

> `【东八防区】陵园执勤报告：编号GH-023将军墓封土异常，疑似人为扰动，已复位。无物品损失。`

> `【北三防区】荣军院安保记录：编号BF-117将军墓区夜间触发低级别侵入警报，现场未发现有效痕迹，系统疑似误报？已归档。`

> `【西六防区】公共军墓管理处报告：编号WM-045（叶振棠将军）墓前纪念物轻微移位，无破坏。`

“根据月初汇总上来的几份警务报告，”张功然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仿佛在念一份日常物资清单，但内容却让在场的每一位司令官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显示部分防区的……将军墓，”他刻意在“将军墓”三个字上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遭到了盗掘或异常扰动。”

“盗掘？！”

“将军墓？！”

“这……这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

刚才还竭力维持着死寂般纪律的司令官们，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惊和荒谬感，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惊呼、难以置信的低吼、急促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海水般在会议室里翻滚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困惑、荒谬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黄天霖和李安也猛地皱紧了眉头，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的防区显然也收到了类似的报告！

现在的将军墓，一般都设在烈士陵园、荣军院或者特定的公共军墓区。自从二百三十七年前实行《完全统一墓葬标准》以来，除极个别因特殊贡献特批的案例外，所有军葬标准被强制统一：三套制式常服包裹着一个标准尺寸的钛合金骨灰盒，盒内除了经过处理的骨灰，最多只能放入一枚代表最高荣誉的星辉勋章（正品或复制品要看本人及家属需求）以及墓碑内保存的不超过十页的纸质生平简述。

再到近几年，骨灰盒的大小和内容物种类有严格限制，尤其是军政墓，随葬品的价值含量更是被压缩到了最低点。

在事实上，无论是功勋卓著的元帅，还是普通的士兵，其长眠之地都确信毫无盗取价值！墓地本身只有象征意义，没有任何物质利益可图。

因此，这类报告在基层警务部门通常被视为“低优先级”甚至“疑似误报”，处理流程极其简化。到了防务区司令一级，基本就是看一眼归档，最多批示一句“加强巡查”便压下了。最终能呈递到武装司令部警务总署的，往往只是在月度汇总报告上占据最不起眼角落的一行冷冰冰的文字：“XX防区报告X起陵园异常情况，已按常规流程处理。”

这种“小事”，在和平时期连防务区司令都不会特别关注，如今却被太空军副司令厉正功，在如此高规格的军事会议上，由张功然亲自调出档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

这本身就透着一股极不寻常的诡异！甚至比刚才那些关于权力交易、人事调动的敏感传言，更让这些见惯了大风大浪、在星海战场上都面不改色的司令官们感到一股莫名的、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们敏锐地意识到，厉正功关注的，恐怕根本不是墓地里那几件象征性的军装和那个冰冷的骨灰盒。他一定是发现了大家都没发现的巨大疏漏，而这个疏漏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会议室里嗡嗡的议论声持续发酵，如同深海中不安分的暗流。张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厉声制止，只是用他那双锐利如鹰隕的眼睛，如同两座无声的深海灯塔，冷冷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视着台下每一张惊疑不定、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头绪的脸。

厉正功则再次端起了那个保温水杯，慢条斯理地拧开盖子，战术性地小口啜饮着热水，白色的水汽在他冷峻的脸庞前氤氲。他仿佛在欣赏这由他亲手点燃的、充满猜疑与不安的混乱局面。在这万米深海之下，合金堡垒之中，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汹涌。

混乱的议论持续了足有两三分钟，厉正功放下水杯，盖子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信号。他平静地看着台下如同被惊扰鱼群般的司令们，开口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

“还没讨论好？需要休会议事吗？”

“休会议事”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激起了更大的波澜。这个传统在几十年前曾广泛存在，是高级军政官员们就敏感或难以决断事项进行私下充分沟通、协调立场的重要机制。只是后来经过几次旨在提高效率、减少“山头主义”的改革，很多事情被要求在防务区层面解决消化，不再轻易往总部上报，这个传统也就渐渐式微，近乎名存实亡。只有在涉及大规模装备更新换代、跨星系部队调防或者极其敏感的战略调整时，才会被谨慎地重启。

“需要！”

“报告副司令！我们确实需要休会议事！”

“对，此事…非同小可，需要时间厘清！”

几个资历较老、反应过来的司令立刻出声附和。其他司令也纷纷点头，脸上写满了凝重和寻求缓冲时间的迫切。这种“盗墓”事件，加上之前关于权力和调动的种种疑云，信息太诡异，他们急需私下交流、求证、串联，试图拼凑出厉正功此举背后的真实意图。

厉正功和张功然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深沉。张功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很好。”厉正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那份深沉的压迫感并未散去，“这类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该好好议论一下，理清头绪。”他环视众人，“这样吧，休会24小时。基地内所有专用议事厅权限全部开放，加密等级提到最高。各位，”他特意停顿了一下，“尽情讨论。24小时后，我们这里再见。”

他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深海礁石：“现在我宣布，暂时休会！”

沉重的合金大门再次无声滑开，司令官们纷纷起身，动作带着急于逃离又心事重重的复杂感，鱼贯而出。他们低声交谈着，步履匆匆，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困惑、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迅速消失在通往不同议事厅的通道里。

偌大的会议室瞬间只剩下厉正功和张功然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震惊与悬疑。冰冷的白光照射在空荡的座椅上，深海基地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循环系统嗡鸣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巨大生物在黑暗中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