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府衙,掌灯时分。
崔明远指间捻着那枚小鱼耳坠,蓝宝石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青霜剑横于膝上,剑鞘的冰凉透过布料渗入肌肤,稍稍压下了心头翻涌的燥意。案头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吏部发来的邸报,措辞隐晦地提及“惊鸿楼一案,崔侍郎查办有功,然行事过激,着调任永州知府,磨砺心性”。另一份,则是陆长风辗转托人送来的密信,只有寥寥数语:
“风波暂歇,江湖路远。冰魄已稳,勿念。闻永州多诡事,青霜可利否?附鱼符一枚,若遇难解之毒,焚之可引寒蝶,或能指路。长风顿首。”
信纸末端,粘着一片薄如蝉翼、触手冰凉的银白色鱼鳞状玉片——正是陆长风以冰魄之力炼制的“寒鳞符”。崔明远摩挲着冰凉的玉片,又看向那枚小鱼耳坠。鱼…又是鱼。惊鸿楼的腥风血雨似已远去,这永州的暗流,却依旧以“鱼”为引,悄然缠上。
“大人!”赵虎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快步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眼底却闪着光:“有眉目了!那小鱼耳坠!”
崔明远精神一振:“说。”
“永州城里,能打出这等精巧活计,鱼眼还用得起真正蓝宝石的,只有两家银楼。‘萃珍阁’掌柜认了,这耳坠是三个月前,城南‘醉月舫’的柳如烟姑娘订制的!一共就打了这么一对儿!他说柳姑娘当时还特意叮嘱,鱼尾纹路要按她给的样子刻,分毫不能差!”赵虎语速极快,“至于那嫁衣料子,是上等的苏杭软烟罗,金线是掺了真金的‘捻金线’,整个永州府,只有‘彩云庄’去年底进过一批,全被…被醉月舫包圆了!”
醉月舫!柳如烟!
崔明远眼神锐利如刀。永州城最大的销金窟,背景盘根错节的花舫。柳如烟,名动江南的花魁,传闻色艺双绝,千金难买一笑。她的耳坠,怎么会出现在“鬼新娘”的死亡现场?那身嫁衣的料子,竟也出自醉月舫?
“柳如烟人呢?”崔明远沉声问。
赵虎脸色一僵,压低声音:“怪就怪在这儿!醉月舫的老鸨苏三娘说,柳姑娘…三天前就不见了!说是被一位北边来的豪商重金赎了身,连夜接走的!可小的查了水陆码头,压根儿没这号人出城的记录!活不见人,死…”他瞄了一眼崔明远冰冷的脸色,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赎身?豪商?”崔明远冷笑,“苏三娘的话,鬼才信。带人去醉月舫,我要亲自‘拜访’这位柳姑娘的香闺。”
醉月舫,华灯初上。
画舫泊在胭脂河最繁华的河段,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荡,脂粉香腻得令人头晕。崔明远一身便服,青霜剑用布包裹着,跟在扮作富商的赵虎身后。老鸨苏三娘扭着水蛇腰迎上来,脸上堆满职业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哎哟,这位爷面生得很呐!快请进快请进!不知您是想听曲儿呢,还是…”苏三娘眼波流转,打量着崔明远。
“听闻柳如烟姑娘天人之姿,特来一睹芳容。”崔明远声音平淡,丢出一锭银子。
苏三娘笑容一滞,随即更热情地贴上来,带着浓重的脂粉气:“哎哟喂,真是不巧!柳姑娘她呀,福气到了,前几日被一位北边的贵人赎了身,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享清福喽!我们舫上还有别的姑娘,玉兰、水仙…个个水灵…”
“哦?赎身了?”崔明远打断她,目光如冷电般扫过苏三娘的脸,“那柳姑娘的香闺,想必还留着些旧物?在下慕名而来,想沾沾柳姑娘的才气,买件她心爱的小玩意儿,留个念想。价钱,好说。”
苏三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笑道:“这…姑娘家的私物,都随她带走了…”
“是吗?”崔明远的声音陡然转冷,一股无形的官威弥漫开来,“本府崔明远,现怀疑柳如烟与一桩命案有关。苏三娘,你是想在这谈,还是回府衙签押房谈?”
“府…府尊大人?!”苏三娘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瞬间煞白。周围的莺莺燕燕和寻欢客也瞬间安静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边。
“带路。”崔明远吐出两个字,不容置疑。
柳如烟的闺房在画舫顶层最深处,推门而入,一股清雅的兰麝香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浓腻截然不同。房间陈设精致,琴案、书桌、妆台一尘不染,显然常有人打扫,但妆台上空空如也,衣柜里也只剩几件寻常衣物,确实像是主人匆匆离去。
崔明远目光如鹰隼扫视。琴案上无琴,书桌上有翻动的痕迹。他走到妆台前,指尖拂过光滑的镜面,在镜框边缘一个不起眼的雕花缝隙里,摸到一点极其细微的…靛蓝色丝絮!与“鬼新娘”指甲缝里的东西一模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捻起丝絮。青霜剑在包裹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寒意,似乎对这房间里的某种气息有所感应。
“柳姑娘走前,可有什么异常?”崔明远问瑟缩在门口的苏三娘。
“没…没什么异常啊…”苏三娘眼神闪烁,“就是…就是赎身那晚,她好像特别高兴,喝了点酒,还…还弹了首曲子,听着有点…有点悲凉…”
“弹的什么?”
“好…好像是…《湘妃怨》…”
崔明远不再追问,走到书桌前。桌上铺着上好的宣纸,镇纸压着一角,似乎有人仓促间抽走了下面的纸张。他拿起镇纸,发现镇纸底部,竟沾着一点极淡的、深褐色的焦痕!气味与芦苇荡里发现的焦皮如出一辙!
“大人!您看这!”赵虎在衣柜底层摸索,突然抽出一件揉成一团的素色中衣。中衣后腰位置,赫然有一小片深色的污渍!他凑近闻了闻,脸色大变:“是血!干涸的血!”
崔明远接过中衣,手指抚过那片硬结的血渍,目光凝重。柳如烟的后腰…难道也有鱼形烙印?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带着水腥气的甜香飘入鼻端。崔明远猛地抬头,看向房间角落的熏香炉。炉火已熄,但那味道…与“鬼新娘”尸体上的气味极其相似!他快步走过去,掀开香炉盖子,里面是普通的香灰,但炉壁内侧,却沾着几颗细小的、暗红色的颗粒,散发着那奇异的甜香。
“这是什么香?”崔明远问。
“是…是柳姑娘自己配的‘冷梅香’,说是用雪水、梅花和…和一些西域奇香调的,味道特别,舫上独一份儿。”苏三娘连忙道。
西域奇香?崔明远用小刀刮下一点暗红颗粒,包好。这香气绝非寻常。
“大人!床底下有东西!”一个跟着进来的衙役突然喊道。他从床榻下拖出一个蒙尘的紫檀小匣。匣子没上锁,打开一看,里面并非珠宝,而是厚厚一叠泛黄的旧当票!当的东西五花八门,从金钗玉镯到名贵字画,落款时间却集中在近半年内,而且…当铺清一色是永州城外的“裕隆当”!
柳如烟身为花魁,醉月舫的摇钱树,怎会频繁典当物品?还是去同一家位置偏僻的当铺?她在筹钱?还是…在传递什么?
线索纷乱如麻:靛蓝丝絮、焦痕、带血的中衣、奇异的冷梅香、诡异的当票…柳如烟绝非简单的失踪。她与“鬼新娘”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血腥的联系!
崔明远拿起那叠当票,正欲细看。窗外漆黑的河面上,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哨音!
“咻——!”
哨音未落,闺房紧闭的窗户“哗啦”一声爆裂!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破窗而入!寒光闪烁,三柄淬着幽蓝的短匕,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分上中下三路,直取崔明远要害!速度快得只余残影!
“大人小心!”赵虎惊骇欲绝,拔刀欲挡,却已不及!
崔明远瞳孔骤缩!遇袭的瞬间,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刀光踏前一步!膝上包裹青霜剑的布帛轰然炸裂!
“铮——!”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响彻画舫!
青霜出鞘!
剑身并非寻常铁色,而是一种内蕴青辉、寒意凛冽的淡青色,仿佛凝结了九天寒霜!剑光乍现的刹那,整个闺房的温度骤降,窗棂上瞬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崔明远手腕微转,青霜剑划出一道玄奥的弧光,并非硬撼,而是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地切入三道刀光的缝隙!
“叮!叮!叮!”
三声脆响几乎不分先后!刺客只觉一股奇寒刺骨的剑气顺着匕首直透手臂经脉,动作瞬间一滞!更可怕的是,那青色剑光仿佛带着某种粘滞之力,竟将三柄匕首的力道牵引得相互碰撞!
趁此间隙,崔明远身形如鬼魅般侧滑,青霜剑反手回撩,剑锋如冷月清辉,无声无息地抹过当先一名刺客的咽喉!
“呃…”刺客喉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身体软软倒下,颈间伤口竟无鲜血喷涌,只凝结着一层淡青色的寒霜!
另外两名刺客肝胆俱裂!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寒冷的剑法!一人怪叫一声,甩手掷出三枚毒蒺藜阻敌,另一人则猛地撞向墙壁,竟是要破墙而逃!
崔明远眼神冰冷。青霜剑挽起一片青蒙蒙的光幕,毒蒺藜撞上光幕,瞬间被冻结、弹飞。同时他左掌拍出,一股凝练的掌风后发先至,狠狠印在撞墙刺客的后心!
“噗!”刺客如遭重锤,喷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鲜血,撞在墙上滑落,生死不知。
最后一名刺客已冲到破窗处,正要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崔明远手腕一抖,青霜剑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青色惊鸿!
“嗤!”
长剑如同有灵性般,精准地贯穿刺客小腿,将他死死钉在窗棂之上!刺客发出凄厉的惨嚎,伤口处寒气弥漫,鲜血刚涌出便凝成冰晶!
兔起鹘落,不过瞬息之间。三名刺客,一死两重伤!
画舫内死寂一片,只有刺客痛苦的呻吟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苏三娘早已吓晕过去。赵虎和衙役们目瞪口呆,看着持剑而立的崔明远,如同看着一尊来自九幽的杀神。那柄名为“青霜”的长剑,此刻正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崔明远面无表情地走到被钉在窗上的刺客面前,青霜剑的寒气冻得对方牙齿打颤。
“谁派你们来的?”崔明远的声音比剑锋更冷,“柳如烟在哪?‘鬼新娘’是谁?”
刺客眼中充满恐惧,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决绝,猛地咬碎了后槽牙!
一股黑气瞬间从他口鼻中涌出!被钉住的小腿伤口处,那凝结的冰霜竟被黑气腐蚀,发出“滋滋”声响!刺客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水分般迅速干瘪下去,皮肤变得乌黑,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尸毒!”崔明远眼神一凛,迅速后退。
几个呼吸间,活生生的刺客已化作一具蜷缩焦黑的干尸!连钉在他腿上的青霜剑,剑尖处都沾染上了一丝令人心悸的乌黑!
死士!而且是身怀诡异尸毒的死士!
崔明远拔出青霜剑,剑身轻颤,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青蒙蒙的光华流转,将剑尖那缕乌黑缓缓逼出、湮灭。他望着地上两具尸体(一具被冻毙,一具化为毒尸),又看了看手中那叠染血的当票,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醉月舫的水,深得超乎想象。柳如烟的失踪,“鬼新娘”的惨死,诡异的鱼形烙印,身怀尸毒的死士…这一切的背后,绝非简单的风月仇杀。
“赵虎。”崔明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在…在!”
“清理现场,尸体抬回府衙,让老宋仔细查验,尤其注意有无烙印痕迹。封锁醉月舫,所有人等,包括苏三娘,严加看管,逐一审问!”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河面,“另外,加派人手,沿河…特别是下游,给我搜!”
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柳如烟,恐怕已凶多吉少。而下一个“红妆”,或许已在路上。
青霜剑归鞘,那刺骨的寒意稍稍收敛。但崔明远知道,这永州城的寒夜,才刚刚开始。胭脂河的浊流之下,不知还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银鱼”,正无声地衔着死亡的尾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