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道,今夜被风雪吞没。
风不是吹,是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抽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刀。山峦巨大的轮廓在混沌的天幕下起伏,如同蛰伏的、随时要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马蹄踏破积雪深埋的古道,沉闷的声响被呼啸的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可这天地白雪茫茫,仿佛要阻止今年的春闱。
李寻欢伏在马背上,青骢马的鬃毛早已结满冰凌,每一次喘息都喷出长长的白雾,旋即被风卷散。
寒意针砭肌骨,渗入骨髓。李寻欢微微眯起眼,长睫上凝结的冰晶模糊了视线。他要去汴梁,去赴那十年寒窗、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春闱。功名?他唇边掠过一丝极淡、几乎被风雪抹平的弧度。或许只是老父临终浑浊眼中那点未熄的光。
忽然,青骢马不安地喷了个响鼻,前蹄刨地,竟不肯再向前。风中,一丝极淡、却与这彻骨冰寒格格不入的气息钻入鼻腔——铁锈般的腥甜,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的甜腻。
血腥!还有……毒!
李寻欢猛地勒住缰绳,目光如电,穿透翻卷的雪幕,刺向道旁一处被狂风几乎压塌的乱石堆。雪地之上,一点异色攫住了他的视线——那里的积雪,竟隐隐泛着一种诡谲的幽蓝,如同某种不祥的磷火,在纯白的地狱里无声燃烧。
他翻身下马,靴子踩在雪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几步抢到乱石后,一个蜷缩的身影撞入眼帘。
是个老丐,褴褛的单衣几乎被血浸透,又在严寒下冻成硬壳。更骇人的是那张脸——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深陷、焦黑的窟窿,边缘翻卷着暗红的腐肉,显然是被人生生剜去,且时日不短。此刻,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嘶鸣,每一次艰难的抽气,嘴角就涌出一小股泛着蓝沫的污血,滴落在身下的雪里,那幽蓝便更深一分。
老丐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残存的本能让他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猛地向上抓挠,指甲刮过岩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别动。”李寻欢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雪的咆哮,带着一种沉凝的力量。他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老丐腕脉。脉象乱如沸粥,又沉若死水,一股阴寒歹毒的劲力正疯狂蚕食着最后一点生机。毒已入心脉,神仙难救。
老丐抓挠的手陡然僵住,空洞的眼窝转向声音来源,仿佛能“看”见李寻欢。喉咙里“嗬嗬”声更急,带着一种濒死的焦灼。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枯瘦的右手,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食指上!
“咔嚓”一声轻响,在风雪的间隙里异常清晰。
半截污黑带血的手指被他生生咬断!剧痛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但他毫不停顿,用那断指处泉涌而出的、同样泛着幽蓝光泽的血,在身下冰冷的雪地上,一下,一下,死命地划动。
血在纯白的雪地上蜿蜒,拖出刺目的轨迹。三个歪斜、狰狞、仿佛用尽一生怨毒写就的血字,在雪地里逐渐显现:
夜 星 寒
最后一笔拖出老长,力竭而断。老丐的身体猛地一挺,如同离水的鱼,喉间“嗬”声拔高到极致,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他仅存的左手猛地向上,死死攥住了李寻欢探向他脉门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似垂死之人,冰冷的指爪几乎要嵌进李寻欢的皮肉里。
“嗬……嗬……你……” 老丐的头颅艰难地昂起,对着虚空,也对着李寻欢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像在喷吐碎裂的冰碴,“你救的是将死之人……惹的是……百年恩怨……”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李寻欢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惊心动魄的血字上,也未停留在老丐可怖的眼窝。他的视线,牢牢锁在老丐紧抓自己手腕的右手上——那只手枯瘦、肮脏,但虎口处,却有一小块皮肤异乎寻常的平整、干净,甚至带着常年握持某种光滑器物留下的薄茧。更关键的是,在那薄茧边缘,残留着一星极其细微、几乎被血污掩盖的墨渍。那墨色,非市井凡品,带着一种内敛的乌金光泽,隐隐透出松烟特有的清冽气息。
这是翰林院特供的“松云墨”,专供清贵词臣拟旨修史之用!一个流落山野、被剜去双眼的垂死老丐,手上怎会有此物?
李寻欢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如同寒潭沉入了一颗星。他没有抽回手,任由老丐冰冷的死力攥着,另一只手却轻轻抬起,指腹在那点珍贵的墨渍边缘极轻地抚过。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风雪之上,也敲打在老丐濒死的听觉里:
“可惜我的刀,”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老丐,投向风雪更深处未知的黑暗,“向来不问恩怨新旧。”
话音落下的刹那,老丐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那高昂的头颅颓然垂下,残破的胸膛里最后一丝“嗬嗬”声也彻底断绝。风雪立刻重新涌上,卷起地上染着幽蓝血迹的雪沫,扑打着老丐僵硬的尸体,也试图覆盖那三个狰狞的血字。
“夜星寒……” 李寻欢低语,这三个字在齿间滚过,带着冰棱的锋锐。他缓缓站起身,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墨色斗篷,俯身,仔细地盖在盲丐蜷缩的尸身上,遮住了那骇人的眼窝和胸口的血污。
就在斗篷落下的瞬间——
“咴律律——!”
山道下方,被风雪模糊的远处,蓦地传来数声战马凄厉的嘶鸣!紧接着,是铁蹄踏碎冰河般的声音,沉闷、密集、带着碾碎一切的冷酷节奏,穿透呼啸的风雪,由远及近,狠狠撞了过来!
追兵!
李寻欢霍然转身,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他并未上马,只是静静立于道中,风雪狂舞,卷起他未束的鬓发和单薄的衣衫。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指尖却已悄然探入袖中,触到那冰冷的、狭长的刀柄。刀未出鞘,鞘是普通的鲨鱼皮,温润无华。
蹄声如雷,越来越近,雪幕被粗暴地撕裂,数道漆黑的身影如同地狱冲出的魔骑,裹挟着浓重的杀气和风雪,狂飙而至!当先一骑,马上的骑士身形魁梧如铁塔,一身黑色劲装几乎融入夜色,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毫无温度的眼睛。他手中提着一柄狭长的斩马刀,刀身暗沉无光,却在风雪中隐隐透出嗜血的渴望。
“吁——!” 铁塔般的骑士猛地勒住缰绳,奔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几乎踏碎道旁的岩石。他身后的数骑也同时勒马,呈扇形散开,堵死了狭窄的山道。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风雪,锁定了道中那个看似单薄的青衫书生。
骑士的目光扫过盖着斗篷的尸体,又落在地上那三个被风雪侵蚀、却依旧刺目的血字“夜星寒”上,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更加凛冽的凶光。斩马刀缓缓抬起,刀尖隔空指向李寻欢。
“人,是你杀的?” 骑士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掠过骑士和他身后沉默如铁的骑手,最后落在那柄斩马刀靠近护手处一个极细微的印记上——一个隐在刀身纹路里、几乎难以察觉的狼头图腾。
风雪在他身周狂舞,卷起地上的雪沫,也卷起他墨色的衣袂。袖中,那冰冷的刀柄,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刀未出,寒芒已在风雪中无声凝聚。
斩马刀冰冷的刀尖凝定在风雪中,刀锋切开乱舞的雪片,指向李寻欢的心口。那铁塔般的骑士,蒙面巾下只露出一双鹰眼,凶光如实质的冰锥,刺破风雪的阻隔,牢牢钉在他身上。杀气,浓得化不开,比太行山巅万载不化的寒冰更冷。
“人,是你杀的?”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砂砾,刮擦着耳膜。
李寻欢依旧没有回答。风雪卷过他单薄的青衫,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撕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落在刀尖,也没有落在骑士狰狞的双眼,而是越过他魁梧的肩膀,投向后面几骑沉默如铁的黑影。他们的手,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一种训练有素、只为杀戮而生的姿态。
刀未出,意已凝。袖中那冰冷的刀柄,像一块沉入寒潭的古玉,汲取着天地间的肃杀之气。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鲨鱼皮的温润,亦是精钢内蕴的锋锐。
“聋了?还是吓破了胆?” 骑士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的暴戾,胯下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铁蹄碾碎积雪下的冻土,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手中的斩马刀缓缓抬起几分,刀锋上幽光流转,锁定了李寻欢的咽喉。“交出那老狗身上的东西!给你个痛快!”
东西?李寻欢心中微动。是那点翰林墨渍指向的隐秘?还是老丐怀中可能藏着的、未曾显露的物件?这三个血字“夜星寒”,究竟牵动了哪条看不见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