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鹿儿岛飞往札幌的航班上,周艳景一直盯着窗外变幻的景色。九州翠绿的山峦逐渐被本州积雪的山峰取代,最后变成北海道一望无际的银白。
“温差将近三十度,”小来裹紧外套,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札幌气温,“零下五度,还下雪。”
施永报检查着相机电池:“低温耗电快。备用电池在随身包。”
周艳景摸了摸自己单薄的外套:“我是不是该在机场买件羽绒服?四川可没这么冷的天气。”
飞机降落在新千岁机场时,窗玻璃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走出舱门的瞬间,冰冷的空气像刀子般刮在脸上,周艳景倒吸一口气,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北海道的第一口空气,”小来笑着说,“像吞了一整颗薄荷糖。”
机场内温暖如春,到处都是北海道特产的广告——牛奶、奶酪、海鲜、成吉思汗烤肉…周艳景在行李转盘旁买了杯热牛奶,第一口就让她睁大了眼睛。
“这…这牛奶也太浓了吧?”她看着杯子上厚厚的奶皮,“像在喝液态奶酪。”
“北海道牛奶的脂肪含量比本州高,”小来解释,“因为奶牛吃的是营养丰富的牧草,冬天还有特殊饲料。”
前往札幌市区的JR列车穿过白雪覆盖的原野,偶尔能看到几栋孤零零的农舍,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周艳景把脸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呼出的气在窗上结成雾。
“像开往世界的尽头,”她轻声说,“安静得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札幌站前广场上积雪被踩实成冰,三人小心翼翼地拖着行李走向酒店。街道两旁的树木挂满了彩灯,即使白天也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札幌冰雪节刚结束,”小来指着大通公园方向,“那里还有没拆完的冰雕。不过我们不是来看雪的——是来吃肉的!”
他们入住的酒店位于薄野区,放下行李后,小来迫不及待地带他们去体验“真正的成吉思汗烤肉”。
“北海道最著名的料理之一,”走在积雪的街道上,小来呵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用特制铁锅烤羊肉,配啤酒和米饭。起源于蒙古,但在北海道发扬光大。”
烤肉店“だるま”位于一栋老旧的建筑二楼,楼梯狭窄陡峭。推开门的瞬间,浓郁的烤肉香和热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店内空间不大,十几张桌子围成U形,中央是忙碌的厨师,每张桌上都有一个凸起的圆形铁锅。
“预约了,”小来对老板娘说,“是从中国来的美食记者。”
老板娘是个圆脸的中年女性,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特别给你们准备了靠窗位置,可以看雪景。”
铁锅被点燃,老板娘放上一块羊油,滋滋声中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接着端上来的是一盘盘不同部位的羊肉——里脊、肋排、肩肉…还有洋葱、南瓜、豆芽等蔬菜。
“先烤脂肪润锅,”老板娘示范着,“然后放洋葱圈,最后是肉。我们家的特制酱汁是秘密,蘸一点就够了。”
周艳景夹起一片粉红色的羊肉放在铁锅中央,肉片立刻卷曲变色,边缘泛起金黄的焦边。蘸了少许酱汁送入口中,羊肉的鲜美和酱汁的微甜完美融合,脂肪部分入口即化,留下浓郁的余味。
“这…这和我以前吃的羊肉完全不同,”她惊讶地说,“一点膻味都没有,反而有种奶香。”
“北海道羊吃的是牧草和特殊饲料,”老板娘骄傲地说,“而且我们只用六个月大的小羊,肉质最嫩。”
施永报专注于拍摄铁锅上肉片的变化过程,特别关注那些滋滋作响的油花和逐渐焦糖化的洋葱。他调整了几次角度,最终选择从正上方俯拍,让窗外的雪景成为朦胧背景。
“成吉思汗烤肉配啤酒最棒,”小来举起冰镇啤酒杯,“北海道啤酒用的也是本地大麦和泉水。”
冰凉的啤酒与热腾腾的烤肉确实是绝配。周艳景一边吃一边记笔记:“北海道料理给我的第一印象——简单、直接、充满能量,像是为了对抗严寒而生的美食哲学。”
午餐后,三人前往白色恋人公园——北海道最著名的巧克力工厂。欧式建筑被积雪覆盖,宛如童话世界。参观通道两侧是巨大的玻璃窗,可以观看巧克力制作的全过程。
“白色恋人是北海道最具代表性的伴手礼,”小来解释,“夹心饼干用本地牛奶和法国可可制成。”
在体验工坊,他们采访了首席巧克力师田中先生——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时每个词都像经过精确测量。
“温度控制是关键,”田中先生透过玻璃窗指着调温机,“巧克力必须在31到32度之间才能达到完美光泽和脆度。北海道牛奶的脂肪含量高,与可可的结合更顺滑。”
周艳景注意到田中先生的手——修长、稳定,没有任何多余的抖动,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准。“您做这行多久了?”她问道。
“二十三年七个月,”田中先生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从学徒开始,每天练习调温,直到能凭手感判断0.5度的差异。”
施永报对巧克力制作过程表现出罕见的兴趣,特别是当液态巧克力被倒入模具时形成的完美镜面。他拍摄了一系列特写,从可可豆研磨到成品包装。
“尝一下,”田中先生递给他们刚冷却的巧克力片,“这是限定版,加了利尻昆布提鲜。”
巧克力入口的瞬间,周艳景感到一种奇妙的平衡——可可的苦、牛奶的甜、昆布的鲜,还有一丝海盐的咸,在口中形成复杂的交响乐。
“北海道料理的精髓,”她在笔记本上写道,“在于将本地优质原料发挥到极致,不追求花哨技巧,而是让食材自己说话。”
离开白色恋人公园时,雪下得更大了。三人决定去狸小路商店街采购些保暖装备。周艳景买了厚厚的羽绒服、毛线帽和防水靴;施永报添置了防寒相机套;小来则神秘地溜进一家刀具店,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小纸袋。
“明天去小樽,”回酒店的路上,小来查看行程,“以玻璃工艺品和寿司闻名,运河边的夜景特别美。”
晚餐是在酒店附近的一家海鲜居酒屋。吧台上摆满当日捕获的新鲜海产——帝王蟹腿、海胆、扇贝、甜虾…周艳景点了招牌海鲜丼,当那只碗被放在面前时,她再次被北海道的豪迈震撼——碗里堆满了各种刺身,几乎看不见下面的米饭。
“北海道的海鲜丼就是这样,”小来笑着说,“量足到让人怀疑老板会不会亏本。”
施永报专注于拍摄那只碗的横截面,特别关注不同鱼生的色彩对比——橙红的三文鱼籽、粉白的扇贝、深红的金枪鱼腹肉、淡黄的北极贝…在黑色碗壁的衬托下宛如一幅抽象画。
“明天要早起,”小来啜饮着热清酒,“小樽运河的晨光据说最美,特别是下雪天。”
周艳景望向窗外,札幌的夜空中雪花静静飘落,街灯的光晕在雪幕中扩散。从九州的热带雨林到北海道的冰雪世界,这次日本美食之旅即将进入尾声,但最精彩的记忆,她想,或许才刚刚开始形成。
清晨五点半,札幌的街道还笼罩在黑暗中,只有清雪车偶尔驶过的嗡鸣。周艳景裹紧新买的羽绒服,跟着小来和施永报走向札幌站。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形成短暂的白雾,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响。
“JR函馆线到小樽只要四十分钟,”小来查看时刻表,“我们赶第一班车,正好能看到日出时分的运河。”
车厢里暖气充足,窗外逐渐亮起的晨光中,雪原和远处的海平面融为一体。周艳景昏昏欲睡,直到小来突然推了推她:“看右边!”
海岸线上,初升的太阳将雪地染成粉红色,几艘渔船在橘色的海面上留下长长的尾迹。施永报迅速调整相机设置,隔着车窗拍下这一幕。
小樽站比想象中热闹,尽管才早上七点,已经有不少游客和上班族在站前穿梭。三人沿着指示牌向运河方向走去,积雪的街道两旁是保存完好的明治时期石造仓库,现在大多改造成了餐厅和工艺品店。
“小樽曾是北海道最重要的港口,”小来解释,“这些仓库当年堆满了鲱鱼和煤炭。现在最出名的是玻璃工艺品和音乐盒。”
小樽运河在晨光中宛如一幅水彩画——古老的瓦斯灯沿河排列,石砌的步道被新雪覆盖,几艘观光船静静地停泊在结冰的河面上。远处的海鸥时而俯冲,在平静的水面激起涟漪。
“完美光线,”施永报突然说,迅速架起三脚架,“二十分钟内会消失。”
确实,阳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古老的仓库墙面上移动,从暗红色变为金色。施永报像个狙击手般专注,连续按下快门,捕捉光线变化的每个瞬间。
“我们去音乐盒堂看看?”小来提议,“就在运河尽头,八点开门。”
音乐盒堂是一座红砖建筑,门口立着个巨大的蒸汽钟,整点时会喷出蒸汽并演奏音乐。内部空间高挑,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进来,照在成千上万个旋转的音乐盒上,形成梦幻的光影。
“可以定制音乐盒,”店员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女孩,“选盒子、选音乐、现场组装。”
小来选了个玻璃海豚造型的盒子,配上《海滨之歌》的旋律;周艳景则挑了个木质的小火车,配的是《雪绒花》。施永报没有参与,但拍下了制作师手工调试机芯的过程,那些布满皱纹的手指灵活得令人惊叹。
“午餐去吃小樽寿司,”离开音乐盒堂时,小来说,“这里因为靠近渔场,寿司店水准都很高。”
他们选择的“政寿司”是本町通上的一家老店,吧台后面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正在捏制寿司。店内光线柔和,木质装潢透着岁月的痕迹。
“小樽寿司的特点是用本地海鲜和稍大的醋饭,”小来低声解释,“因为历史上主要服务体力劳动者,需要更饱腹。”
寿司上桌时,周艳景立刻注意到了不同——饭团确实比东京的大一些,上面的鱼生也切得更厚实。第一贯是本地特产的牡丹虾,虾肉甜得不可思议,几乎像水果一般。
“这虾…是甜的!”她惊讶地说。
老师傅微笑着用日语说了什么,小来翻译:“他说这是喷火湾的牡丹虾,冬天最肥美,虾脑的甘味渗透到肉里。”
接下来的每一贯都带来新惊喜——带着淡淡烟熏味的秋鲑、脆嫩的北极贝、油脂丰富的金枪鱼腹肉…最令人难忘的是海胆军舰卷,橙黄色的海胆堆得几乎要溢出来,入口即化,海洋的鲜甜在口中爆发。
“小樽人吃寿司不蘸太多酱油,”小来示范着,“因为鱼本身已经足够鲜美。”
施永报专注于拍摄寿司的横切面,特别是那些鱼生与醋饭的比例。他注意到老师傅每捏一个寿司都会轻轻在鱼生上划几刀,让口感更松软,这个细节成为他镜头下的重点。
午餐后,三人参观了小樽的玻璃工坊。在“北一硝子”的体验工坊,周艳景尝试了制作玻璃杯的过程——将熔化的玻璃吹塑成形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她做的杯子歪歪扭扭,却有种独特的手工美感。
“玻璃和小樽的渊源很深,”指导老师是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性,“因为制作玻璃需要硅砂和纯碱,小樽靠海,早年能从海藻中提取纯碱。”
傍晚时分,他们乘坐JR前往富良野。列车穿过连绵的雪原,偶尔经过小村庄,屋顶上的积雪厚得像奶油蛋糕的糖霜。周艳景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突然感到一丝不舍——这是他们日本之行的最后一站了。
“富良野以薰衣草田闻名,”小来看着旅游手册,“不过现在全是雪。我们住的民宿有冰钓体验,还能泡温泉。”
富良野站小而温馨,木质结构的外墙挂着冰凌。民宿老板亲自来接站,是个红脸膛的中年汉子,开着一辆四驱车,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今晚有大风雪,”老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说,“明天冰钓可能取消。不过晚餐准备了鹿肉火锅和自家酿的苹果酒。”
民宿“森之时计”是一栋传统的日式建筑,周围被雪松环绕。玄关处点着油灯,温暖的光线透过和纸拉门,在雪地上投下柔和的方形光斑。
晚餐果然如老板所说——炭火炉上的陶锅里,鹿肉片与当地山菇、野菜一起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苹果酒装在手工烧制的陶杯中,酸甜适中,带着淡淡的肉桂香。
“鹿肉是昨天刚猎的,”老板自豪地说,“富良野的鹿吃的是草药和嫩芽,没有腥味。”
确实,鹿肉比想象的嫩得多,有点像牛肉,但更细腻,带着一丝野性的香气。周艳景一边吃一边记笔记:“北海道料理的野性一面——直接从自然获取食材,不经过多修饰…”
晚餐后,三人去泡露天温泉。温泉被雪墙围住,热气在冷空气中形成浓雾,雪花落入池中立刻消失无踪。周艳景仰头看着飘雪的天空,皮肤滚烫,脸颊却被冷空气冻得发麻,有种奇妙的感官冲突。
“明天如果真的不能冰钓,”小来在隔壁男汤喊道,“老板说可以教我们做北海道传统的‘石狩锅’。”
深夜,周艳景被窗外的风声惊醒。暴风雪如期而至,雪粒拍打窗户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她起身拉开窗帘一角,外面白茫茫一片,连最近的雪松都看不见轮廓。
“看来真要被困在这里了,”她喃喃自语,却意外地不感到焦虑。民宿的暖气嗡嗡作响,被窝温暖舒适,明天没有必须赶的路程…这种被迫的停顿,或许正是旅途中最珍贵的部分。
她重新躺下,听着风雪声和远处隐约的温泉流水声,慢慢回到梦乡。梦中,她看见施永报在风雪中架着相机,小来在厨房学习石狩锅的做法,而她自己,则在一本巨大的笔记本上记录着这一切,字迹在雪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