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安第斯山的馈赠
清晨五点的利马火车站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周艳景裹紧了羊毛披肩,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站台上,背着彩色编织袋的克丘亚妇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她们宽大的裙摆随着晨风轻轻摆动。
“我买了咖啡,”施永报递给她一个纸杯,脸上还带着睡意,“虽然味道像洗过相机镜头的水。”
周艳景抿了一口,立刻皱起鼻子:“这简直是糖浆!”她环顾四周,发现来津泽正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交谈,“看来我们的向导到了。”
“这位是卡洛斯,”来津泽介绍道,“他说今天火车会经过乌鲁班巴河谷,风景绝佳。不过...”他压低声音,“他建议我们别在车上吃太多,因为海拔会迅速升高。”
卡洛斯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慢慢来,像羊驼一样。”他做了个咀嚼的动作,“不然头会痛得像被印加战神踩过。”
火车缓缓驶出车站,利马郊区的贫民窟渐渐被抛在身后。周艳景贴着窗户,看着风景从城市废墟变成荒漠,又从荒漠变成点缀着仙人掌的山丘。施永报已经架好相机,不时按下快门。
“看那边!”来津泽突然指向窗外。远处的安第斯山脉在晨光中显现,雪峰如同漂浮在云海之上的岛屿。
“据说印加人认为那些山峰是神灵的居所,”周艳景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笔记本,“他们向山神献祭羊驼和玉米啤酒...”
“又开始了,”施永报笑着打断她,但眼神温柔,“不过这次我承认,这景色确实有点神圣感。”他调整相机,“光线完美,构图完美...要是没有这该死的玻璃反光就更完美了。”
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周艳景要了一份当地人推荐的cancha——烤玉米粒。金黄酥脆的颗粒在口中爆开,带着淡淡的咸味和烟熏香气。
“这个味道...”她闭上眼睛,“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炒的玉米花,只不过这个更饱满,更有嚼劲。”
“海拔已经在升高了,”来津泽看了看手表,“我们很快就会经过最高点,海拔四千三百米的拉亚山口。”
话音刚落,周艳景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袭来。她按了按太阳穴,从包里拿出古柯叶。“卡洛斯说这个能缓解高原反应,”她递给每人几片,“含在腮帮子里,别咽下去。”
施永报狐疑地看着手中的叶子:“这合法吗?”
“在秘鲁完全合法,”来津泽已经熟练地把叶子塞进嘴里,“几百年来安第斯山民都这么用。古柯茶、古柯糖...他们甚至用古柯叶占卜。”
苦涩的汁液慢慢渗出,周艳景感到口腔微微发麻,但头痛确实减轻了。窗外,景色变得更加荒凉壮美,巨大的仙人掌像哨兵一样矗立在红褐色的山坡上,偶尔能看到羊驼群在吃草。
“那是啥?”施永报突然指向远处山坡上的一些圆形石墙。
“印加梯田遗址,”周艳景立刻认出来,“他们用这些梯田种植不同海拔适应的作物,真是天才的农业系统...”
火车鸣笛声打断了她的考古学演讲。前方出现了一个简陋的站台,几个穿着传统服饰的妇女摆着小摊,向乘客兜售手工编织品和热饮。
“十五分钟休息,”卡洛斯宣布,“建议你们尝尝那里的muña茶,对高原反应特别有效。”
三人下了车,冷空气立刻让周艳景打了个哆嗦。她跟着施永报走向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老婆婆正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种散发着薄荷香气的茶饮。
“Muña,”老婆婆用蹩脚的英语解释,“安第斯薄荷,神赐的草药。”
第一口茶下去,周艳景感到一股暖流从喉咙直达胃部,随后蔓延到四肢百骸。香气比普通薄荷更复杂,带着一丝松木般的树脂味。
“这味道...像站在高山草甸上,”她喃喃道,看着远处巍峨的雪山,“清新又庄严。”
施永报已经和摊主的老伴聊上了——或者说,试图用肢体语言交流。老人正在演示一种传统编织技艺,五彩的羊毛在他粗糙的手指间翻飞。摄影师立刻被这画面吸引,相机快门声不断。
“该上车了!”来津泽在不远处喊道。
重新回到温暖的列车车厢,周艳景发现自己的头痛已经完全消失。她翻开笔记本,开始记录刚才的见闻:“muña茶,安第斯山民的高原秘方...”
“快看窗外!”施永报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
周艳景抬头,倒吸一口冷气。火车正行驶在一段陡峭的悬崖边上,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乌鲁班巴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蜿蜒其中。而对面的山壁上,赫然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印加遗址——巨石垒成的城墙沿着山脊延伸,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
“Ollantaytambo,”卡洛斯骄傲地宣布,“印加帝国的军事要塞和宗教中心。”
周艳景几乎把脸贴在了玻璃上:“太不可思议了...这些石头是怎么运上来的?没有轮子,没有驮兽...”
“外星人,”施永报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在她瞪眼时大笑,“开玩笑的。不过确实神秘,对吧?”
火车开始下降,植被逐渐变得茂密。当库斯科的红色屋顶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周艳景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这座海拔3400米的古城,曾经是印加帝国的心脏。
“欢迎来到世界的肚脐,”来津泽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印加人认为库斯科是宇宙的中心。”
下火车时,高原的阳光直射下来,明亮得几乎刺眼。卡洛斯领着他们穿过迷宫般的石板小巷,两旁是印加石基上建造的殖民时期建筑,两种文化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我们住在圣布拉斯区,”卡洛斯解释,“艺术家聚集地,离最好的传统餐馆只有几步路。”
他们下榻的旅店有一个开满鲜花的庭院,中央的喷泉发出悦耳的流水声。周艳景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想去探索这座城市。
“午餐时间,”来津泽宣布,“我找到了一家据说有全库斯科最地道藜麦汤的地方。”
餐馆藏在一条陡峭的小巷尽头,招牌已经褪色,但门口排队的当地人证明了它的口碑。室内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干玉米和辣椒串,墙壁被烟熏成了暗黄色。
“三位?”老板娘用围裙擦着手,领他们到一张靠窗的木桌旁,“今天有特制的藜麦汤配安第斯草药,还有rocoto relleno——填馅辣椒。”
周艳景好奇地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显示这家餐馆已经经营了至少三代人。角落里,一个老人正在石臼里研磨着什么,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
“那是在做uchucuta酱,”卡洛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安第斯山区特有的香草酱,用各种野生香草和辣椒制成。”
第一道菜上来了——冒着热气的金色浓汤,点缀着鲜绿的香菜和红色的辣椒粉。周艳景舀了一勺,浓郁的香气立刻钻入鼻腔。汤里有饱满的藜麦粒、土豆块和某种白色奶酪,口感丰富得令人惊讶。
“这汤...”她又尝了一口,试图分辨其中的香料,“有股...泥土的芬芳?”
“是huacatay,”老板娘骄傲地说,“安第斯万寿菊,我们叫它‘黑薄荷’。只有高海拔地区才能长出这种香气。”
施永报已经喝完了一碗,正用面包擦着碗底:“这比我妈做的鸡汤还治愈。能不能问问她具体配方?”
经过来津泽的翻译,老板娘神秘地笑了笑:“家族秘密。不过...”她压低声音,“我可以让你们看我做下一锅。”
周艳景和施永报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亲眼见证传统美食的制作过程。
填馅辣椒上桌时,周艳景被它鲜艳的红色吓了一跳。“这么红...得多辣啊?”
“rocoto辣椒,”卡洛斯解释,“比普通辣椒辣十倍,但我们用牛奶浸泡过,去除了大部分辣味。”
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周艳景发现馅料是碎肉、花生、葡萄干和香料的混合物,甜咸交织,辣度确实被控制在了可接受范围内。最惊艳的是上面浇的一层融化的安第斯奶酪,奶香浓郁,完美平衡了辣椒的刺激。
“这味道...”她闭上眼睛,“就像...一场安第斯山的狂欢节。”
施永报正忙着从各个角度拍摄这道色彩斑斓的菜肴:“这红色太完美了,在照片里会像宝石一样发光。”
饭后,老板娘果然兑现承诺,带他们进了厨房。那是一个狭小但异常整洁的空间,灶台上的大锅里正炖着下一批藜麦汤。周艳景注意到墙上挂着几束干草,散发出独特的香气。
“那就是huacatay,”老板娘取下一小束,揉碎后让周艳景闻。那是一种介于薄荷、罗勒和柑橘之间的复杂香气,令人精神一振。
“我们从山上采集新鲜的,”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将干叶子碾碎加入汤中,“还有这个...”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些黑色的小种子,“印加人的秘密武器,叫paico,帮助消化。”
周艳景认真地记下每一种配料和步骤。当老板娘提到有些草药只能在特定月份、特定海拔采集时,她特别标注了星号。“这些知识太珍贵了,”她对来津泽说,“如果没人记录,可能真的会失传。”
离开餐馆时,夕阳已经将库斯科的石墙染成金色。狭窄的街道上,穿着传统服饰的老妇人赶着羊驼回家,铃铛声在空气中清脆地回荡。
“明天去马丘比丘,”卡洛斯说,“今晚早点休息。记得喝古柯茶,对高原反应有帮助。”
回到旅店,周艳景坐在庭院里整理笔记。施永报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尝尝,老板说是特制的安第斯草药茶,”他在她对面坐下,“今天拍到了不少好照片,特别是那位老板娘做汤时的神情...专注得像个炼金术士。”
周艳景微笑着抿了一口茶,温暖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滑下喉咙:“你知道吗?印加人确实把烹饪视为一种神圣行为。他们认为食物是大地母亲的馈赠,厨师就是沟通人与神的媒介。”
施永报没有像往常一样取笑她的“文化课”,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天在那个厨房里,我确实感觉到了某种...神圣感。也许你说得对,食物不只是味道和营养。”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混合着街头的克丘亚语歌声。周艳景深吸一口气,高原清冷的空气中混合着柴火烟、干草和某种不知名花朵的香气。这是库斯科的味道,安第斯山的味道,一个古老文明在美食中延续的味道。
她翻开新的一页笔记,写下标题:“安第斯山的馈赠:印加饮食智慧的现代传承”。明天将是马丘比丘,那座失落之城的召唤已经在她心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