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县,县城中心的青石板广场。
王建堂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中央,声音陡然拔高:
“父老乡亲!兄弟伙些!”
“北边,卢沟桥的炮声,大家都听到了!”
“日本矮子,占我东北,掠我华北,如今炮口都顶到我们心窝子上了!”
“他们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
他猛地举起那张揉皱又展开的报纸:
“报纸上写的,不是戏文,是血!是我们同胞流的血,是国破家亡的惨祸!”
“龟儿子些想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我们四川人,答不答应?”
“不答应!” 台下如同炸雷,震得广场边老槐树的叶子都簌簌发抖。
挑夫赵大膀子,赤红着脸,青筋暴起:“王老师,你学问大,你说啷个办?我们听你的!”
“对!听王老师的!”
“跟他们拼了!”
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建堂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
他指着北方,声音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川剧武生念白的铿锵: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岂容袖手旁观?”
“我王建堂,一个教书匠,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晓得,教书,教不了亡国奴!笔杆子,戳不穿鬼子的铁甲!”
“今天,我在这安县县城,不是要讲书,是要请战!跟着国军,出川!杀鬼子!保家园!”
“此一去,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怕死的,现在就可以转身回家,我王建堂绝无二话!”
“不怕死的,有种的,愿意跟我王家林一道,用我们的血肉,去填那倭寇炮口的!”
“愿意跟着我,去跟日本鬼子拼命,去挣一条活路的,站过来!”
短暂的死寂。
“老子赵大膀子,算一个!”
挑夫第一个吼着,像座铁塔般挤开人群,大步走到台前空地,胸膛拍得砰砰响,“挑担子压不死我,鬼子也别想!”
“我!刘二娃!卖凉粉的,刀片子耍得溜!砍鬼子脑壳当切瓜!”
“还有我!”
“算老子一个!”
“龟儿子,拼了!”
像被点燃的引线,一个接一个,学生、货郎、农夫…
一百七十多条汉子,没有一人退缩,呼啦啦涌到台前。
众人目光灼灼,齐刷刷投向台上。
“要得!都是有种的川娃子!”
王建堂眼眶发热,用力一挥手。
“从今天起,我们这支队伍,就叫‘川西北青年请缨杀敌队’!”
“我王建堂,承蒙兄弟伙看得起,自荐为队长!”
“王队长!”
“王队长!”
“好!现在,我们就去县衙,向成县长递请战书!求他批准我们上前线,杀敌报国!”
队伍在王建堂的带领下,像一股沉默的铁流,来到县衙前。
高大的朱漆大门,紧闭着。
王建堂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气,正要上前叩门。
“吱呀——”
大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安县县长成云章,一身半旧的藏蓝中山装,面容清癯,带着几个随员走了出来。
“王建堂?”
“县长!” 王建堂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请战书,深深一躬。
“安县曲山场小学教员王建堂,及安县热血青年一百七十三人,联名请愿!”
“日寇猖獗,国难当头,我等不甘坐视!愿请缨出川,奔赴抗日前线,杀敌报国!请县长恩准!”
成云章接过请战书,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或端正或歪斜,却都按着鲜红指印的名字,眼圈有些泛红。
“好,好!王队长,诸位壮士!你们,是安县的好儿郎!是我中华的好男儿!”
“我成云章,代表安县父老,准了!为你们壮行!”
次日清晨,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
乡亲们扶老携幼,箪食壶浆,箩筐里装着煮熟的鸡蛋、炒米,还有草鞋,甚至还有几把新打的刃口雪亮的柴刀。
王建堂站在队伍最前列,已换上一身半旧的灰布军装,显得更加精干。
身后的队伍,也勉强换上了各式各样的军服或深色短褂。
县长成云章,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神情庄重,正要开口致辞。
“让一让!让一让!急件!王者诚寄给成县长的包裹!”
一个邮差,满头大汗地挤过人群,将一个用粗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成云章手里。
“王者诚?” 王建堂的心猛地一跳,“父亲!”
成云章也愣住了,不明所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示意随员,小心地一层层解开那粗布包裹。
那是一面旗帜。
一面用寻常农家织造的白土布制成的旗帜,足有门板大小。
旗帜的正中央,凸显一个用浓墨写就的斗大“死”字。
死!
一个触目惊心的“死”字!
风吹过,那硕大的“死”字,在白布上微微颤动,像一块悬在每个人心头的墓碑。
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旗帜震慑住了,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死”字上,忘记了言语。
成云章的手,有些抖。
他定了定神,目光艰难地从那个巨大的“死”字上移开,落在旗帜的右侧。
随后,他清了清发紧的嗓子,用一种近乎宣读祭文般的沉重语调,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上尽忠。”
念完旗帜右边的话,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旗帜的左侧,继续念道:
国难当头,日寇狰狞。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本欲服役,奈过年龄。
幸吾有子,自觉请缨。
他的目光,投向台下脸色煞白的王建堂,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赐旗一面,时刻随身!”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他顿了顿,几乎是吼了出来:
“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在空气中弥漫。
那字字泣血的嘱托,那惊心动魄的“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爸……”
王建堂猛地分开人群,踉跄着冲到台前,“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成云章神色肃穆,庄重地将那面沉重的“死字旗”,郑重地放在王建堂的手上。
他低下头,额头深深抵在旗帜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胸腔里闷闷地滚出来。
片刻,他猛地抬起头,站起身,将那面巨大的“死字旗”,紧紧绑在自己背上。
转过身,面向北方烽火连天的方向,吼出第一道命令:
“川西北青年请缨杀敌队!”
“出——发——!”
“出发!”
一百七十三条汉子齐声应和,吼声震天动地,瞬间冲散了所有的悲戚。
他们最后望了一眼送行的亲人,望了一眼生养他们的土地,毅然转身。
队伍开拔了。
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啪嗒”声。
背着“死字旗”的王建堂,走在最前头。
人群里,秀云抱着小囡囡,拼命踮着脚。
当丈夫背上那刺眼的“死”字映入眼帘时,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喊出来。
小囡囡似乎也感到了什么,突然在母亲怀里挣扎着,朝着那远去的背影,用尽力气,清晰地喊了一声:
“爸——爸——!”
这稚嫩的呼唤,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王建堂的心上。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只是放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他用力闭了闭眼,抚摸着背后粗糙的旗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吼,对着自己的灵魂嘶喊:
“爸,儿记到了!死,也要死得像个川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