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事务一向禀奏于时相,而后上皇另有过问,则颁御旨。
但现今安王成了摄政王,上皇索性也不再临朝,御座之下的王椅也撤了,直就让安王监国,登临御座。
上官昭还穿着他那工部郎官的青色官袍,忝列百官之后。
摄政王在御座上看他,还得眼神好才看得到。
摄政王圣荑:“……”
他就搞不明白了,这位置真的人人都想坐吗?
还得起那么早!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吧。”
他想回家了。
“臣有本奏。”谏官里出来个丰神俊逸的青年,他刚迈出一条腿就被前面的朱袍,紫袍连番阻拦,偏偏那绿衣郎就是一意孤行,甩开家中叔伯拦他的执着笏板的手,一下直直地跪在御前。
圣荑看他出来就头疼,不用他说圣荑就知道往后的事。
“臣要弹劾乐昌公主。”
“兴庆坊幻术师被杀,妖道蛊惑人心,本当被大理寺拘捕,审问细查,大理寺兵卒未至,乐昌府的奴仆竟为博主子欢心,就将这等危险案犯带走。”
圣荑想说,这不是乐昌府奴仆干的吗?
你去找乐昌啊,在这里吵什么!
“而后大理寺竟不敢向乐昌府要人,转而去问姜家,”姜未晗实在是不知有几个头,还敢明面上就得罪时相,“时相管辖东境,竟是这般回报圣恩!与欺软怕硬,奴颜婢膝,谄媚其上的小人有何区别!”
时曦儒:“……”
这是他的疏忽,他应当让人去姜家的时候,打听打听姜未晗有没有被关好。
圣荑感觉姜未晗寥寥几句,骂了好多人。
包括他。
但这顶多问乐昌一个包庇家奴之罪,还能怎样?
姜未晗抓乐昌把柄的本事怎么还越来越退步了呢?
“姜府问询此事,乐昌府不理,不仅乐昌公主不见,还不许驸马见亲生父母,试问我国朝,可有这样的礼数?”
总算说到圣荑会答的了。
便对下道:
“乐昌公主出降之日,上皇便拟定升行之例,驸马之父母,自如兄嫂,乐昌与驸马所做,虽略有无礼,但并不是什么大事。”
姜未晗真是对包庇乐昌的皇家人又多一重见识了。
“生身父母,却因尚公主而成了兄嫂?本就荒唐至极!”
摄政王脸色变了,睨看下面的六品谏官,“你敢非议上皇御旨?”
“君王有过,谏官便要死谏!”姜未晗还真就是这个意思。
“便是兄嫂,难道摄政王敢对陛下与淑后不敬至此?”
圣荑怒了,站起来拍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先非议上皇,后比本王与皇兄?”
“自升行一日起,你便是驸马与公主的侄子,侄儿非议婶婶,你才是不孝不义!”
那起先拦姜未晗的官员们早已跪地求情。
不是给姜未晗求情,是给姜家求情。
“姜未晗屡犯家规,臣请摄政应允,将之驱离姜家,删去族谱姓名。”
“姜未晗所言所思,与姜家并无关联,姜国公染恙在床,全是被此子所气病的!”
“姜未晗比喻失当,理应重罚,但请摄政王念在他是驸马之兄…不,驸马之侄,还是,按律罚吧。”
姜未晗气得想死,但又觉死了便是顺了他们的意,天下再无人说真话了。
便忍辱负重活着,梗着脖子说话,“臣没说错,臣只是尽忠职守,安于谏官本分。”
圣荑心想,好好的一张脸,偏偏这么个臭性情!
难怪乐昌姐姐与他一见钟情后就很快两看生厌。
“拉下去,廷杖二十。”
他不想看见这种人。
姜家人都松了口气,没牵连到自己就好。
再者本朝又不能杀谏官,姜未晗命肯定丢不了。
上皇又始终不许姜家把姜未晗踢出去,他们就只有受着,胆战心惊地生怕哪一日弹劾了个真的,乐昌公主没事,姜家倒是有事了!
所以姜未晗今日领的皮肉之苦,活该他受着!
......
上官昭知道巫楚伏是背着韶丽眸来此,那人道行不深,偏偏入的是旁门左道,一下子抛出纸剪的禽兽,唬一唬无辜世人倒是轻轻松松。
自己是个怪胎,生得白发白眉,出生时遭人喊打,现在倒被供成了老神仙…
兴许巫楚伏现在都在心底狂笑吧。
他生时世人无眼,愚昧不堪,他到今学成,依旧世人愚昧,眼珠子透着光,却改了个名号便不识了。
天上地下一般。
他愚弄世人一定快意。
且让他快意到底,再坠入深渊吧。
“殿下,可要进宫?”
群臣尽退,摄政王立在白玉阶上看殿里大理石面上反映着的繁复藻井。
上官昭知道二十廷杖打不死人,还不会渗血,白玉阶干净如前,只飘了些紫薇花瓣,远远凝望着,倒像落洒了黑点。
乐昌公主所做,何止容留了妖道呢?
那样“妖道”也只是姜未晗口中的“妖道”,成了风月私恨。
根本不足以成为摄政王监国的一桩政绩。
“妖道”,就应该坐实了。
乐昌公主本也不信,自己裁了一张桃花笺,要那白头道人当场折给她看。
驸马在侧,汝阳夫人在旁,身边仆从无数,都聚在湘园的一处放鹤亭。
她一开始是怀着戳穿江湖术士的想法的,毕竟上门的功劳,谁会看不见呢?
但放鹤亭上起风,卷走道人手上剪出的笺鹤,应风而化鹤。
那鹤在湘园之上盘旋三圈,声声清唳,叫众人俱都耳目一新,大觉奇幻。
云鹤盘桓而下,不偏不倚就在亭中,乐昌公主在亭外立着,云鹤竟俯首展翅,到了公主面前,如是行礼一般。
公主被驸马护着,却还是上前要看着清楚,那鹤顶上却当真落着桃花。
可湘园,今年并未栽种桃花……
于是,乐昌公主便引荐白首道人入宫,要他折鹤飞天,给上皇上后看了。
“他这般…定是蹊跷,该着有司拿问,怎么能无动于衷,任由乐昌将之带进宫去?”
上官昭道,“殿下而今是摄政王,有司也是归殿下所管,殿下进宫去说了,也是一样的。”
他不想策划一出危局,不愿让圣荑冒一点点的险。
反正上皇上后自有本事杀了那妖道千遍万遍,只让圣荑去露脸卖个乖就是。
“真的无事么?”
圣荑心觉这些化外之人总是不可控的,若只是算命堪舆也罢,偏偏却习得飞天遁地之法,超脱物形之外,不受朝廷官府束缚…终是一患。
“殿下可知,那夜津渡画舫,不仅有叛党埋伏,还有方士异人设下法阵,借雾掩盖,以至于援军迟迟不到。”
圣荑并不愿回想那天,所以也并不知道这些细处。
“您流着凤凰神明的血,上后亦然,怎么会没有对付术士的法子?”
上官昭笑道,“哀徒岭的轻毓道长,不知何时已经住在了玄都观。”
“他是正统道教出身,习得九阳真术,对付那妖邪,绰绰有余。”
“殿下只消去提醒上皇,就是您的孝心了。”
圣荑也不知道那轻毓道长是何等人物,但信任上官昭所言,便进宫去了。
彩纸翩飞,又于空中化作灵雀,落在求凰宫端明殿的屋檐上。
乐昌公主拉着上后的手耍赖,“这回,我是不是找了个好乐子?”
说罢看向上皇,意思再明显不过地讨要赏赐。
上皇顺着道,“既然乐昌已经觅得珍宝,又还想要什么赏赐?”
“朕看来,是朕与你姨母可怜,向你讨要才是。”
“可这人本来就是我献给你们的嘛。”乐昌蹙眉,“你们不喜欢?”
上后在檐下阶上,端坐着睨向那传说“鹤发童颜”的老神仙。
她扯了扯嘴角。
怪她,怪她让下一代的孩子,除了燕萼之外,全没一点见识。
“笑什么呀?”
上后看着眼前的乐昌,又看着走到近前的安王。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这两个孩子清浅到了这种地步?
“母后,小心那道人…”安王倒是有了些心眼,她颇多欣慰,再看乐昌,又得操心。
纸鹤飞跃晴空,头上应被血染,成了丹鹤,展翅亮喙,直冲向上皇。
在场众人心神一紧,唯上后面色如常。
丹鹤喙利如剑,身发如箭矢,已是不可挽回之势。
上皇似乎来不及躲闪,只抬袖相挡,腕上一点银光闪过,丹鹤羽翼却垂下——再断开,四散成了满天纸片。
风吹过,一地白纸乱。
恍若谁家奠仪,谁家坟茔,招魂号子由远及近,一捧又一捧的纸钱纷纷。
白发道人的灰白道服上落了不少纸屑,染血的那一片纸屑缓缓降下,如带千钧之重般将他压得跪下。
巫楚伏面目狰狞,直瞪着上皇上后,还有乐昌与安王。
乐昌吓了一跳,再怎么也知道这人不是等闲,而是居心叵测的逆党,不知哪一国的前朝余孽。
上皇笑着,看看腕上密银手链,对那逆党道,“道行不够也来送死?朕还没用出手段呢。”
“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难怪津渡那回,栀儿都没清剿他们。
留下来时不时抓一抓,判一判,倒是能做儿孙们的功绩了。
巫楚伏被御林军押着,鹤发童颜的障眼法都被破了,一双婴孩般的漆目,随着雾气过后,显现出原本苍白的眼珠。
乐昌吓了一跳,躲到了上后身后。
巫楚伏见了更是狞笑,“好娇贵的公主,见着了真貌就吓着到大人身后去了,那当初呢?!”
“又是谁请我入宫,称我为仙的?!”
“你们这些愚蠢的权贵,自己白长了眼睛,还怕真相?哈哈哈哈哈…”
乐昌闻言不服,又要站出来却见屋檐处扑来一只雀鸟,直追着她啄!
安王只有被她连累得一躲再躲,两个人躲一只纸化的鸢雀,连带得宫人侍人都跟着团团乱转。
巫楚伏笑得更快意了,“谪星皇帝?朝闻皇帝?你们两位九五至尊,就留下这样的后代子嗣?哈哈哈哈…”
“你们终将会为当年付出代价!”
“华靥倾世,祁山木尽,涞江水竭,无数冤魂,最终都会找上他们!”
巫楚伏指着安王与乐昌,再次发出声颤殿宇的森森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