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一声低沉、干涩、充满了无尽复杂意味的轻笑,突兀地从老头喉咙里挤出来。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嘲弄,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久远的心痛。“我当是谁,有这百年‘醉仙酿’,原来是你,‘花’家的人。”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花”字,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渣,狠狠砸在地上。
“怎么?灵云宗的花长老,贵脚踏贱地,跑到我这狗窝来,就为了寄存一个快死的小崽子?” 他猛地将酒坛重重顿在桌上,残酒四溅。“我这里,只收破烂,不收累赘!更不收.....‘花’家的东西!”
“江问天” 花仙子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那声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称呼冲口而出,带着被刺伤的尖锐和深埋的委屈。她猛地起身向前一步,眼中水光潋滟,几乎要冲破那层强装的冷漠。“需要这么刻薄吗?”
空间突然沉默的犹如冰窖。许久,花仙子接着道“还有,他是我的弟子!”
“弟子?”闻声 酒剑仙不屑一笑,笑的冰寒刺骨,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嘲讽,浑浊的眼睛里血丝更密,如同燃烧的余烬。“花映月!你的弟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如同破锣,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当年是谁,为了那劳什子的宗门大义,为了你‘花’家的锦绣前程,为了一个狗屁的联姻承诺,就把我们的一切,当成垃圾一样踩在脚下,弃如敝履?!”
他猛贴近花仙子,那看似随时会散架的身体里,竟爆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锋利,无形的剑意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尘埃中嘶嘶作响,切割着光线。
整个破败剑铺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坠入冰渊。他死死盯着花映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和被岁月发酵得更加浓烈的痛苦。
“你父亲,花老匹夫!亲自带着灵云宗的长老,兵临我炼器谷!他说什么?说我一个低劣的普通弟子,无根浮萍,配不上你这位灵云宗的天之骄女!说若我纠缠不休,便是与整个花家为敌!”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一层疯狂的血色。“你呢?花映月!你当时就站在他身后!你看着我,对我说什么?你说.....‘忘了我吧。宗门之恩,父母之命,不可违。’”
酒剑仙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比嘶吼更让人心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愤恨:“不可违?哈哈.....好一个不可违!花映月,你那敢爱敢恨、宁折不弯的傲骨呢?都被那该死的家规和所谓的‘大义’磨平了吗?你知不知道,那天之后,我抱着你送我的那柄‘月华’剑,在炼器炉前坐了整整七天七夜?炉火都熄了,我的心也烧成了灰烬!”
他猛地指向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几乎与杂物融为一体的长条石台,那曾是他引以为傲的炼器砧台。“从那天起,我封了炼器炉!我酒剑仙在此立誓,此生不再为‘花’家,为什么碧水宗、八宗,炼制一刀一剑!我自囚于此,守着这洛神镇的规矩,守着这该死的‘自由之地’,看着你高高在上,看着你成为灵云宗的支柱长老.....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守护你?花映月,你错了!我是为了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了这彻骨的背叛之痛!是为了看着你,守着那冰冷的宗门枷锁,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愤、痛苦、不解和那份从未熄灭、却早已扭曲变形的爱意,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破败的剑铺在这股源自圣境灵魂深处的剧烈情绪冲击下瑟瑟发抖。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上的灰尘大片大片剥落。
花映月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剥蚀的玉像。
酒剑仙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她的心上。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擦拭,只是任由它们流淌,仿佛要冲刷掉这数十年背负的沉重枷锁。
花仙子起身,摘下掩盖身形的黑袍:“是....是我负了你。”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无力反抗...父亲以死相逼,宗门长老以除名相胁。他们说,若我不嫁,便是置花家、置灵云宗于万劫不复之地,便是断绝了花家今儿宗门未来。我...我那时太年轻,太重那‘责任’二字。”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透,痛苦地摇头。“那场联姻,本就是一场交易,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大婚前一个月天剑宗圣子被猎魂殿暗杀,合作也就此作罢。”
酒剑仙听着,他记得此事。当年的他还只是炼器谷一名稍微优秀的弟子,但与花仙子相比仍是云泥之别。
当初天剑宗圣子被杀,闹得沸沸扬扬,只因时间节点太过敏感,大婚前夕被杀,任谁也会怀疑花仙子和他。
只是当初的他实在太弱,外加宗门力保,这才躲过一劫。
而花家则成了重要怀疑对象,可此事又是花家家主力促之事,也无动机,唯一的花仙子当初也无此等能耐,那时候的花仙子也不过灵境修为。
所以最后天剑宗圣子之死也成了悬案。
毕竟谁又敢去问猎魂殿呢?
花仙子并不知道酒剑仙思绪的回溯,接着道:“你也知道,我父亲虽是灵云宗长老,但当初寿元不多,联姻不过为了巩固花家的根基和在灵云宗的地位,联姻失败不久便是坐化。”
她睁开眼,泪水迷蒙地看向酒剑仙,眼神里充满了迟来了数十年的悲怆与哀求:“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原谅,我此次前来也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伤你至深,这份罪孽,我此生难赎。”
“这孩子帮我解了勾魂的寒毒,这个情我得还。可是,除了你我也实在找不到其他能够信得过的人了。”
“他?”江问天闻言看向昏迷的李山,有些不信。同为圣境修为,勾魂什么手段他自是知晓,那可是猎魂殿的老牌天尊,圣境高阶大能,一手寒毒出神入化,同为圣境强者都倍感棘手,这个小东西能解?
花仙子没有解释,接着道:“你不管就算了,我再找其他人便是。”花仙子再次披上黑袍,用黑色麻袋装起李山就要出门。
听闻花仙子要走,酒剑仙佝偻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眼中的疯狂血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复杂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剑,穿透李山虚弱的躯壳,仿佛在扫描着他灵魂的底色。
铺子里的空气依旧凝重,但那股足以撕裂空间的狂暴剑意,却如退潮般悄然消散。只剩下尘埃在重新落定,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一种被翻搅了数十年的时光沉淀后,留下的、带着血腥和苦涩的疲惫。
“等一下。”
花仙子闻声站定。
花映月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紧张地看着江问天那张被皱纹和污垢覆盖的侧脸,试图从那毫无表情的麻木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江问天没有看花映月,目光依旧停留在李山身上,声音低沉沙哑,却没了之前的刻薄与暴戾,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触动。
“把他留下吧。”江问天不再苍老,佝偻的身躯瞬间笔直,苍白的头发也被一席乌黑长发所取代,残破不堪的衣服也显得高端起来。
花映月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复杂的情绪填满。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小心翼翼地将李山放到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你......” 花映月看着江问天,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希冀和沉重负担的低唤:“多谢。”
“他虽然还在昏迷,但已无大碍,不久肯定会醒来,你只需保护他的安全即可,其他的不用管。”
他抬起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盯住了花映月的双眼,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刺灵魂深处。“花映月,代价是什么?我酒剑仙,从不做亏本买卖,尤其是……和‘花’家的买卖。”
花映月迎着他的目光,身体微微绷紧。她能付出什么?灵云宗的资源?他嗤之以鼻。她的性命?或许他早已不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眼神变得如同她名字里的月光,清冷而坚定:“只要你愿意保护他,我花映月任凭差遣。”
“任凭差遣?” 墨阳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丝深藏的痛楚。“花长老,你的‘差遣’,代价太高,我付不起第二次了。”
他不再看她,缓缓转身,瞬间又回到了刚才佝偻而苍老的模样,仿佛再次缩回了那个腐朽的躯壳里。他走到桌边,抱起剩下那坛未开封的百年醉仙酿,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他用破袖子擦了擦坛口的泥灰,声音低沉得如同呓语,却清晰地传入花映月耳中:
“滚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这小子在我这破窝里,暂时死不了。至于他走出洛神镇,死了和我就没关系了。” 他顿了顿,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独而沉重。“花映月,别再来了。你我的债,这一坛酒,抵了。”
花映月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江问天的话语像冰冷的钉子,将她最后一丝奢望与愧疚也钉得粉碎。任凭差遣,在他眼中,竟成了一种避之不及的负担。她看着他那佝偻、落寞、仿佛承载了整片天地悲怆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隐藏。她深深地看着桌子上昏迷的李山,那年轻的面庞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她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对着她、抱着酒坛如同抱着唯一慰藉的佝偻身影,那背影里透出的隔绝天地的孤寂,比任何锋利的剑刃都要伤人。
“刘能就交给你了。”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她决然地转身,不再有丝毫停留。腐朽的门板在她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迈步而出,踏入洛神镇昏黄的光线里。门板在她身后晃了晃,最终没能合拢,留下一条缝隙,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
剑铺内,死寂重新降临。
江问天依旧抱着那坛酒,背对着门口,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门缝透入的光线中,映出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锐利的精芒。许久,许久,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如同尘封古剑的嗡鸣,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缓缓散开。
他抱着酒坛,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桌上昏迷的李山身上。那麻木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沉睡了千年的地火,在坚冰之下,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小子,你最好....真的值得。” 嘶哑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门外,街道的风卷起尘土。花映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迹稀少的街角。她疾步走着,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又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她不敢回头,仿佛身后那座破败的剑铺,是一个能吞噬她所有勇气和伪装的深渊。
而铺内,那坛被江问天抱在怀里的百年醉仙酿,黄泥封口上,一滴清澈的水珠,正沿着粗糙的坛壁,无声地滑落。不知是残酒,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