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往酒坛里撒最后一把酒曲。
案头摊开的《广陵散》古谱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墨迹斑驳的“曲终人散”四个字晃得他眼睛生疼——这是他连着第七个通宵研究嵇康那首绝响了。
“苏酿师又在啃破竹简?”竹帘哗啦一响,阮昭端着青瓷碗挤进来,发间沾着半片葱叶,“尝尝新腌的糖蒜,配你昨儿酿的青梅酒正合适。”
苏晋刚要推拒,青梅酒的甜香混着糖蒜的辛味已经钻进鼻孔。
他喉结动了动:“就半盏。”
“半盏?”阮昭嗤笑一声,直接把酒坛往他怀里一塞,“要不是我帮你试菜,你那酒能卖得这么好?上回张员外说酒里有桂花香,还不是我偷偷加了半勺糖桂花?”
酒液入喉的刹那,苏晋紧绷的神经“咔”地松了。
前世作为历史学者,他研究竹林七贤十年,连阮籍醉酒避祸的具体天数都能倒背如流;可这一世,他不过是成都醉仙坊的酿酒师苏晋,连酒坛封泥都得自己调。
等他再睁眼,天已大亮。
周伯的声音炸在耳边:“小晋!存了三年的竹叶青少了两坛!”
苏晋踉跄着爬起来,酒气还缠着脑子。
老掌柜的白胡子直颤:“莫不是野猫掀了坛子?昨儿后巷还见着黄皮子——”
“我去找。”苏晋抄起竹耙就往外走。
醉仙坊在后街,出了门是片野竹林,往年倒真有野狗偷喝过酒。
他顺着酒香味往林子里钻,越走越深,脚下的碎石路渐渐变成了青石板。
“大兄且看这琴。”
清冷的声音惊得苏晋顿住脚。
绕过一丛修竹,七八个青衫文人围坐在石案前,中间摆着古琴、酒樽,还有半卷未写完的赋。
为首那人宽袖博带,眉如刀刻,正垂眸拨弄琴弦——是嵇康。
苏晋的心跳漏了一拍。
前世他在博物馆见过嵇康的画像,可真人比画像更鲜活,连琴弦震颤时袖口晃动的弧度都清晰得可怕。
“表面洒脱,其实怕司马昭怕得要死吧?”
话出口他才反应过来。
酒意还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前世那些研究像滚水般涌上来:嵇康表面拒官,私下却让山涛递过门生贴;说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可司马昭给他送酒时,他连酒坛封泥都没换。
石案旁的人全僵住了。
嵇康的手指悬在琴弦上,眼尾微挑:“你是哪家的小儿?”
“醉仙坊酿酒的。”苏晋抹了把脸,“我还知道,你不敢真反抗,是怕连累你夫人。长乐亭主可是曹操曾孙女——”
“放肆!”旁边一个留络腮胡的男人拍案而起,“当我等是任人编排的戏子?”
苏晋后退半步,撞在竹枝上。
他突然想起前世资料:嵇康死于景元四年,也就是三年后。
此刻是太康元年,离那还有段日子……可他现在说这些,会不会提前触发什么?
“再过三个月,官府要查‘私议朝政’。”他脱口而出,“你们这清谈会,最好挪到东山破庙去。”
全场死寂。嵇康的目光像刀,刮过苏晋的脸:“你如何得知?”
“因为——”苏晋喉结动了动,“因为你最后会被钟会陷害,死于洛阳狱中。”
话音未落,石案“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嵇康攥着断琴的手青筋暴起:“拖出去!”
两个侍从冲上来,苏晋踉跄着被架到林外。
他回头时,正撞进嵇康阴鸷的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剑,要把他钉在原地。
等他连滚带爬跑回醉仙坊,日头已经偏西。
阮昭举着锅铲迎上来:“你跑哪去了?周伯说酒坛在竹林里找到了,说是被野猴子——”
“我没事。”苏晋打断她,踉跄着往自己屋走。
门一关,他扶着墙滑坐在地,太阳穴突突直跳。
前世那些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阮籍被迫写《劝进表》时,手在纸上抖了三抖;山涛出仕那天,在竹林里跪了整夜;还有八王之乱时,七贤的庄园被烧得只剩半块残碑……
“这不是梦。”他摸着案头的酒坛,坛身还带着日晒的温度,“我真的,回到西晋了。”
深夜,苏晋盯着满墙的酒坛出神。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把“醉仙坊”的木牌照得发白。
突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刚要起身,就听见阮昭的嘟囔:“这酒坛怎么又——”
“嘘。”
另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带着点沙哑的醉意。
苏晋僵在原地——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阮籍的。
第二天清晨,周伯掀开竹帘时,正看见苏晋蹲在酒窖里擦酒坛,眼里亮得吓人。
老掌柜摇头叹气:“小晋啊,酒是陈的香,人是老的精——”
“周伯,”苏晋突然抬头,嘴角扯出个笑,“今儿起,咱们醉仙坊的酒,要让整个成都的名士都抢着喝。”
他望着院外的竹林,风过处,竹叶沙沙响。
三天后会有个穿青衫的客人来,说是要买十年陈的女儿红。
到那时,他该怎么跟阮籍解释,自己不仅知道他爱喝什么酒,还知道他藏在衣袖里的那半块《劝进表》草稿?
苏晋低头拨弄酒坛上的封泥,指腹沾了点酒渍,放到鼻尖轻嗅。
青梅酒的甜香裹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是阮昭偷偷加的那半勺糖桂花。
他笑了。
这一世,他要让那些在史书中只留片语的人,活成有血有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