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苏晋正蹲在酒窖擦坛口封泥,院外传来青布帘被风掀起的脆响。
"来坛十年陈的女儿红。"
声音沙哑里带着股酒气,苏晋手一抖,封泥掉在地上——和前世资料里阮籍酒后吟诗的声线分毫不差。
他抬头,见青衫男子倚着柜台,腰间玉坠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白,正是那日竹林里坐在嵇康下首的阮籍。
"十年陈的?"周伯从里屋探出头,"上月被王太守府征走了两坛,就剩最后一坛。"
阮籍摸出块碎银拍在案上:"全要了。"
苏晋没动。
他盯着阮籍袖角露出的半片纸角——和前世文献里记载的《劝进表》草稿材质一模一样。
"周伯,拿新酿的青梅酒。"他突然开口,"阮先生喝女儿红,容易醉得太沉。"
阮籍瞳孔微缩。
酒坛刚摆上案,他便端起饮了半盏,喉结滚动时,袖中纸角又滑出半寸:"那日你说嵇康会被钟会陷害......"
"阮先生可知钟会近日往洛阳送了三封密信?"苏晋擦着酒坛,"第一封说嵇康'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第二封......"
"够了。"阮籍按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发颤,"你究竟是谁?"
"酿酒的。"苏晋抽回手,"有些事,说出来没人信。"
阮籍走时,青衫下摆扫过门槛,带落一片竹叶。
苏晋捡起那片叶子,叶背用细墨写着"亥时竹林"——是七贤联络的暗号。
三日后未时,醉仙坊来了五个穿吴地锦衫的客人。
为首的高个掀帘时,腰间玉佩撞出清响,苏晋扫了眼他束发的玉簪——和嵇康那把断琴的尾椎玉料相同。
"听说贵坊酒好,"高个拍着柜台笑,"我等从建业来,特来讨教。"
"讨教不敢。"苏晋舀了五碗酒,"这坛'松风',最配论史。"他指了指高个,"先生若论建安风骨,当知曹子建七步成诗时,案头摆的是临淄红;这位穿月白衫的先生(他看向阮籍),若论竹林雅事,该知阮公啸台的回音,比酒更能传十里。"
五人筷子"当啷"掉在碗里。
高个盯着他,喉结动了动:"你......"
"客官是想问,我怎知你们不是吴地来的?"苏晋倒酒的手没停,"吴人爱放糖,可这位先生(他指向山涛)蘸了口醋——河内山家的酸黄瓜,我前世闻过。"
里屋突然传来陶罐碎裂声。
阮昭举着半块腌黄瓜冲出来:"谁偷我酱菜!"
五个"吴地客"面面相觑,最后全笑出声。
高个摘了玉簪,露出嵇康标志性的剑眉:"好个酿酒的,比我琴里的弦还精。"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
王敦的亲卫踢开竹帘,腰间佩刀撞得门框咚咚响:"王太守要征三十坛酒,三日后送进府里。"
周伯急得直搓手:"老周就剩八坛陈酿......"
"用新酿的'琥珀露'。"苏晋突然开口,"取春茶尖泡糯米,窖藏七七四十九天,开坛有蜜香。
太守要献礼,陈酒太常见,这新酿才显心思。"
亲卫捏着酒盏抿了口,眼睛亮起来:"行!
三日后送三十坛,少一坛扒你们的皮!"
等人走了,嵇康把剑往桌上一磕:"你到底图什么?"
苏晋擦着酒坛笑:"图看几位活成真人,不是史书中几行字。"他压低声音,"再说了,王敦最近派了五拨人去洛阳,带的不是酒——是益州兵册。"
竹林里的蝉突然哑了。
阮籍攥着酒盏的指节发白:"你说他想......"
"染指益州军政。"苏晋替他说完,"不然为何急着征酒?
要拿你们的名声当幌子。"
嵇康的剑嗡鸣一声,震得酒坛嗡嗡响。
他盯着苏晋,突然笑了:"明日辰时,城南湖畔小亭。"
"做什么?"
"清谈。"嵇康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你不是爱吐槽我们装腔作势?
这次,说点真的。"
傍晚收摊时,苏晋看见街角卖糖葫芦的老汉多了枚玉扳指——是王敦府里的样式。
他擦着阮昭碰倒的酒坛,低声道:"阿昭,这酒坊......"
"又要出什么幺蛾子?"阮昭叼着半根黄瓜,"你上次说要让名士抢酒喝,现在倒好,连太守都来要酒。"
苏晋望着她沾了酱菜汁的嘴角,突然笑了:"以后啊,这酒坊不止酿酒。"
老汉的糖葫芦担子晃了晃,往太守府方向挪去。
苏晋摸了摸袖中阮籍留下的竹片——上面用炭笔写着"湖畔小亭,防耳目"。
夜风卷起酒旗,"醉仙坊"三个大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他望着远处渐起的炊烟,听见阮昭在身后喊:"发什么呆!
快来尝新腌的酸黄瓜!"
而城南湖畔的小亭,此刻正有几个身影在暮色里搭起竹席。
其中一人握着断琴,抬头望了眼渐圆的月亮,对身边人说:"明日,该带那坛松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