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天没亮就爬起来。
阮昭塞给他半块热乎的糖油饼:"带这坛琥珀露去,我试了三回,蜜香比昨日更浓。"他低头咬饼,糖渣落进领口,抬头时阮昭已转身剁酸菜,刀背敲着案板:"要是被七贤灌醉了,我可不背你回来。"
城南湖畔小亭飘着竹席香。
嵇康抱琴坐主位,阮籍正往酒坛里撒松针,山涛摸着火炉上的铜壶,壶嘴冒的热气糊了他半张脸:"苏兄弟来得早。"
"怕迟到被骂装腔作势。"苏晋把琥珀露往石桌上一放,泥封裂开条缝,蜜香"嗡"地窜出来。
刘伶鼻子动了动,酒盏摔在地上:"这味儿——"
"新酿,春茶尖泡的糯米。"苏晋抄起酒勺,"先谈事,再喝酒。"
山涛的铜壶"咔"地响了声。
他摸出块带墨渍的绢帕擦手,指甲盖里还沾着未干的墨迹:"不瞒诸位,昨日洛阳来信......"他喉结动了动,"吏部拟了个参事的缺。"
阮籍拨松针的手顿住。
嵇康的琴尾磕在石桌上,发出闷响。
王戎咬着蜜枣突然笑出声:"山巨源要当官了?"
"我是犹豫。"山涛攥紧绢帕,"司马家的官......"
"你终将出仕。"苏晋舀了盏琥珀露推过去,"但莫急于一时。"
亭外有鸟扑棱棱飞过。
山涛抬头,瞳孔里映着苏晋的影子。
阮咸捅了捅刘伶,刘伶的酒盏还举在半空。
嵇康的手指搭上琴弦,没拨,只盯着苏晋:"何解?"
"三年后,河内大旱。"苏晋望着湖面波纹,"到那时,你当参事,能开仓放粮,能保十万人命。"他敲了敲山涛的铜壶,"现在去,不过是给司马家当块镇纸。"
山涛的手松开,绢帕飘落在地。
他弯腰捡帕时,声音闷在亭子里:"苏兄弟......可信。"
酒过三巡。
阮籍的酒盏空了七回,突然问:"苏兄弟总说我们活成史书。
那我呢?"
苏晋的酒勺停在半空。
他望着阮籍泛红的眼尾——史书记载,这双眼睛会在两年后哭出血来,为被迫写的《劝进表》。
"说向秀吧。"苏晋把琥珀露往向秀面前推,"你不是想游山玩水?"
向秀正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鞋底沾着泥,是今早从城外竹林赶来的痕迹。"我......"
"明年秋天。"苏晋的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雾,"洛阳来使,说你《庄子注》写得好,要请你当散骑侍郎。"他指节叩了叩石桌,"去了,你会在宴会上被当众问:'当年嵇康打铁,你在旁边鼓风,如今怎么改投司马家了?
'"
向秀的背挺得笔直。
他突然站起来,酒盏碰翻在石桌上,琥珀色的酒液蜿蜒着流进山涛的绢帕。"苏先生。"他弯腰举杯,酒液晃得厉害,"若真如此,愿先生指点。"
苏晋接过酒盏时,指尖触到向秀掌心的茧——那是当年和嵇康打铁磨出来的。
他仰头喝尽,喉咙里泛起蜜香:"到时候,你就说......"
"都不许动!"
亭外传来刀鞘撞地的响。
王敦的亲卫队长带着二十个甲士冲进来,腰间佩刀明晃晃的。"有人举报,你们聚众妄议朝政!"
阮咸吓得往刘伶身后缩。
山涛的铜壶"当啷"掉在地上。
嵇康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苏晋没动。
他从怀里摸出张纸,拍在石桌上:"妄议?
我们这是文人雅集。"
亲卫队长低头看。
纸角盖着成都最大书斋的朱印,上面写着:"七月十五,城南湖畔小亭,与中书令裴楷、尚书左仆射卢钦共赏秋景。"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裴楷最爱的纹样。
"裴大人?卢大人?"亲卫队长的刀尖垂了寸许,"他们也在?"
"刚走。"苏晋弯腰捡起山涛的铜壶,"说要赶去码头接从扬州来的茶叶。"他抬头笑,"要不您现在去码头问问?"
亲卫队长的喉结动了动。
他踢了脚地上的酒坛,琥珀香混着松针味窜进鼻子:"算你们运气!"挥挥手,甲士们哗啦退了个干净。
嵇康的剑"嗡"地出鞘三寸,又"咔"地收回去。
他盯着苏晋,突然笑出声:"好个苏晋!"
阮籍摸出块帕子擦酒盏,帕角绣着只小老虎——和史书中他送给儿子的那方一模一样。"苏兄弟。"他把帕子叠好,"往后有大事,必来寻你。"
向秀蹲在地上擦酒渍,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先生的指点,我记着呢。"
山涛捡起绢帕,墨迹被酒泡开,晕成片淡墨的云:"苏兄弟说得对,这官......再等等。"
苏晋望着满亭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前世在博物馆看到的竹简——上面写着"嵇康卒于景元四年","阮籍卒于景元四年冬"。
他摸了摸袖中被体温焐热的琥珀露酒坛,轻声道:"好。"
回醉仙坊时,月亮已经爬过酒旗。
阮昭坐在门槛上打盹,怀里抱着半坛没吃完的酸黄瓜。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酸黄瓜"啪"地掉在地上:"怎么样?"
苏晋蹲下去捡黄瓜,沾了泥的部分被他掰下来:"七贤说,琥珀露比松风酒香。"
"我问的是王敦的人!"阮昭戳他肩膀,"你是不是又用了什么歪点子?"
"就说了些醉话。"苏晋把干净的黄瓜塞进她嘴里,转身往酒窖走,"明日要多酿二十坛琥珀露。"
阮昭咬着黄瓜追上来:"为什么?"
"因为......"苏晋停在酒窖门口,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把影子拉得老长,"有人要尝鲜了。"
次日晌午,醉仙坊的伙计挑着酒坛往城南去。
路过太守府时,门房掀开布帘看了眼:"这酒......什么味儿?"
"琥珀露。"伙计擦了把汗,"七贤清谈会上说,比陈酿还香。"
门房转身跑进门里。
王敦正对着益州兵册皱眉,听见"七贤""琥珀露"几个字,笔尖在"五万"的数字上戳了个洞:"去查查,这酒......"
他的话被风卷散在廊下。
醉仙坊的酒旗猎猎作响,"琥珀露"的香气顺着风,飘进了太守府的朱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