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把帖子往桌上一搁时,阮昭正踮脚擦酒坛。
"山涛的?"她抹了把汗,酸黄瓜味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我猜是为那尚书郎的事。"
苏晋没接话,指节叩了叩封泥上的云纹——和前世史书中拓印的分毫不差。
三日前他在泉眼边看工匠挖石头时,就想起《晋书》里那句"太康三年,山巨源受诏为尚书郎,固辞不许"。
"我去。"他摸过阮昭手里的布,替她擦后颈的汗,"你留着看酒坊,王敦的人最近盯得紧。"
阮昭突然拽住他袖子:"要是山涛真听你的拒了官,王敦能把你生吞了。"
"生吞前得先尝尝我新酿的雪眉清。"苏晋把竹笠扣在头上,转身时袖中滑出个油纸包,"给你留了张记的糖蒸酥酪,趁热吃。"
城东别院的门开在暮色里。
山涛穿月白襕衫立在阶前,身后跟着抱琴的向秀。
苏晋刚跨进门,就闻见满院桂花香里裹着股沉水香——是山涛书房特有的味道,前世他在故纸堆里翻到过,说山涛每有心事必焚沉水。
"苏兄。"山涛抬手作揖,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青布,"今日只谈私事,不设座次。"
厅里早摆了圆桌,阮籍的玉扳指搁在案头,刘伶的酒葫芦挂在梁上。
苏晋刚坐下,向秀就把琴往他跟前一推:"你总说我们装腔作势,今日倒说说,山公这官,当是不当?"
山涛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
苏晋没接琴,抄起案上酒坛倒了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里晃,他抿了口,砸砸嘴:"雪眉清。
入口凉得像雪,可这后味......"他指节敲了敲自己眉心,"像块石头压着,喘不上气。"
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阮籍突然笑了:"好个雪眉清,苏小友这是说巨源的心事,比酒还沉?"
山涛喉结动了动:"实不相瞒,昨日收到洛阳急诏,司马陛下要我入尚书台。"他把诏书往桌上一推,绢帛边角卷着,"可王太守前日还说,益州士子出仕,当为桑梓谋......"
"放屁!"刘伶突然拍桌,酒葫芦砸在桌上哐当响,"王敦那老匹夫去年逼陆参军写《平蛮颂》,转头就把人家田地占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
钟离越掀帘进来时,手里提着重锦礼盒。
他先冲山涛作揖,又扫了眼满座七贤,嘴角扯出笑:"山大人好雅兴。
太守听说今日聚贤,特命在下送两坛二十年陈酿,再备了些薄礼。"
礼盒打开,珍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山大人若能在圣前替益州说两句话......"钟离越指尖划过珍珠,"这只是头彩。"
向秀"腾"地站起来,琴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好个王太守!
我们清谈论道,是为求个心净,不是当他的传声筒!"他抓起琴就往外走,经过苏晋身边时顿了顿,"你若帮山公接这脏钱,我......我连你一起骂!"
厅里又静了。
山涛盯着珍珠,喉结动了动:"苏兄,你说......"
苏晋摸出怀里的小布包,"哗啦"倒在桌上——是半块烧焦的绢帛,边缘还沾着泥。
"今早我那伙计去南河洗酒坛,在芦苇丛里捞的。"他用筷子挑起绢帛,"上面写着'王敦遣人持金入荆州,约李特共图益州'。"
钟离越的脸"刷"白了。
山涛猛地站起来,酒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这是......"
"假的。"苏晋把绢帛往他手里一塞,"但王敦要是知道有人捡到这东西......"他指了指门外,"你猜他是先杀我,还是先杀写这信的?"
钟离越突然转身往外跑,衣摆扫翻了烛台。
火光映着他发颤的背影,苏晋听见他喊"备马",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山涛盯着绢帛看了半响,突然笑了:"苏小友,你比王敦还狠。"
"我就是个酿酒的。"苏晋弯腰捡酒盏碎片,"就爱往酒里加东西——比如这雪眉清,我往里掺了半滴苦楝汁。"他抬头,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像星子,"苦得人清醒。"
深夜回醉仙坊时,阮昭趴在柜台打盹。
苏晋刚摸钥匙,就听见后院传来敲门声。
"谁?"阮昭抄起门后的擀面杖,睡眼惺忪地往外走。
苏晋按住她的手,隔着门听见个嘶哑的声音:"在下李衡,从长安来......"
话音未落,门环又响了。
这次敲得很急,像有人拿指节砸木门,一下,两下,第三下时,苏晋闻见风里飘来股焦糊味——是烧纸的味道,混着血锈气。